抖音、快手、B站等地的“XX说电影”“XX分钟看电影”正在全面被绞杀。
有人惋惜悲叹,有人拍手称快。
当视频、短视频变成今天的媒体主流,“版权”并不是这类产物唯一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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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特别爱看电视,有时会为了不错过情节,把自己憋得走不动道儿。
后来爸妈买回了台影碟机,情况才有好转。但相比起来,我还是更爱电视。
一方面是,没钱买碟租碟;另一方面,则是电视机的遥控器,其实是一把操控世界的钥匙。
我爱这把钥匙。
不喜欢就换台,每一次按键都可能收获意外的惊喜。手握遥控器,那一刻似乎决定了世界的打开方式。
但没想到,十多年后它完成了全方位的进化,人们叫它“短视频”。
同样是免费收看,同样能随时切换“频道”,同样能通过广告、带货营收。从老到幼,人人喜闻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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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爆发式的成长,必然带来反噬。
不久前,有关“XX说电影”“XX分钟看电影”一类影视剪辑短视频被联名抵制,就是因为新的媒体形态动了旧形态的蛋糕。
这些“二创”的短视频再火,也跟版权方无关。所以后者急了。
其实,相比于几年前B站关闭影视区的风波,这一次维权的声量更大,范围却更小,只针对短视频平台的电影解说类节目。
短短几天,解说账号们该罚款的罚款,该隐藏视频的隐藏。
根据三方平台的数据,有些账号下架的视频超过600条。一两年的努力,转眼化为泡影。
要知道这些短视频中,包含许多点赞上百万的爆款,加起来的播放量能破百亿,而影视内容也迅速在短视频平台的热门分类中跃居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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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大家喜欢在短视频平台上看电影?
电影解说凭什么能在抖音、快手上撑起半边天?
某账号仅有201个作品,获赞却高达3.3亿次
就像我前面说的,短视频大概可以算脱胎于电视媒体。因此在短视频中看电影与我们在影院看的电影,在基因里就存在矛盾——
观看的环境。
就拿电视剧作类比,它创作最底层的逻辑是“讲故事”、服务于观众,所以,人物的肢体要夸张,故事的主线要清晰,主角几乎都是带着目标走,配角们沦为推动故事的工具,也理所应当。
而电影是第七艺术,它的本质是复原物质现实。通俗点说,大家买票落座,多少带着点强制性,所以它的创作,可以是作者的表达。
那么问题就来了:
短视频如何用电视剧的逻辑去讲电影?这就是我们首先要聊的:类型的选取。
如果在短视频平台看得足够多,你就能发现,很少有人会用大广角或空镜,而用特写开头的视频非常多。因为它遵循了电视的创作逻辑:降低理解门槛。基于这种原则,侧重表达的作者电影显然不适合。
而且自兴起以来,短视频电影解说的热门类型也比较固定:
走视觉刺激的奇幻、动作,偏高能设定的科幻、个人英雄,又或者是萌娃萌宠。用特写或近景开头,以奇观接更大的奇观索引,其余一概弱化。为了阻止一个“上划不看”,短视频解说只能把电影推向类型的极端。
解说《金刚》的短视频
比如这条2005版《金刚》的解说,三期内容下来,全是金刚的戏份。
而其实在正片里,金刚在一个多小时后才出场,之前全是那个状况不断的电影剧组的戏份。
如果从片中导演这个角色的视点出发,很容易发现彼得·杰克逊对那个好莱坞黄金时代的敬畏、调侃和怀恋。
追求理想的导演,体味生活的编剧,积极乐观的演员。电影从业者那时的生活大都不如意,他们都爱电影,可惜却会因短视陷入困局。
最终浪漫的理想,还是倒在了全面工业化的浪潮面前。
这也是为什么《金刚》花了1/3的时间拍纽约,讲上路,塑造形形色色的人物。
但这显然是一种私人化的表意,而短视频追求的是最大公约数。
“我要看怪兽打架”、“我要看金刚打飞机”,这才是更多人对一部怪兽电影的诉求。
短视频的形式,的确更高效地把类型元素呈现在大家面前,但同时也更容易让人忽略创作者的意图。
经历了类型化的选片,下一步就是内容的编排。短视频时代前的电影解说,拥有更长的时间,可以尽可能多的复述剧情,甚至加入自己的观点和分析。
到了总时长大部分在10分钟左右的短视频解说,可讲的内容变得更有限。在写解说稿时,常规的做法是在影片中选择一个视点,以此为引讲完整个故事。当然主角所经历的东西,还可以层层筛选——
与类型无关的情节不要,留有思考的地方删去。
只要功夫到家,成文2000多字的解说,加上有意选取的镜头,再配上符合解说情绪的背景音乐。这种二次创作,还能把一部电影捏成各种形状。
抖音上有短视频将《寄生虫》内涵解读为批判懒惰、鼓励上进
比如解说《寄生虫》,我们可以讲成穷人谋求富人生活的算计,专攻当下的阶层鸿沟,甚至把它煲成鞭策普通人努力奋斗的鸡汤。
穷人变成寄生虫,就是因为不上进,就是源于不计划和懒惰。他们明明可以靠勤劳致富,最终却选择了欺骗、暴力和杀戮。怪不得《寄生虫》能拿金棕榈和奥斯卡BP,原来人家是在弘扬正能量。
学社会学出身的奉俊昊,一直善于丰富细节、构建体系。在他的作品里不透过个体看阶层,反而去讨论主观能动性。不得不承认,这则解说的作者很会撩拨大众的神经。
无论怎样编排,几分钟的电影解说,实际上都是一种对电影碎片化的拼贴。优秀的视听设计,出乎意料的情节发展,以至于丰富细腻的表演,观众们不会看不到。但整体而言,能留下的不过是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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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类型选取和情节筛选,电影解说就来到了最核心,也最能调动大家互动的部分:情绪。
下面的截图来自某个大号,对于《小丑》的解说。
截图来自抖音
三期的点赞超过250W,播放量推算起来,有望破亿。
我先帮大家捋以下,这组视频对电影情节的梳理。
亚瑟遭遇了陌生人的侮辱,上司的责骂,朋友的背叛,亲人的背离,他还幻想了一个女友,被当成陌生人,赶出了房子。
然后小丑就诞生了,是人们的冷漠铸就了这个怪物。
可《小丑》讲的只是这样一个故事吗?
如果恋情是幻想出来的,那他闯进邻居房间的内衬为什么变了色?
如果亚瑟和韦恩不是父子,那一个市长候选人为啥会突然粗鲁至极?
给亚瑟妈妈做精神鉴定的医生,名叫斯托纳。与DC漫画里的一个反派同姓,再加上亚瑟小时候的照片和布鲁斯相同,这是对小丑身份的暗示。
同《小丑》一样,许多电影在创作时,就设计了不同的通路,把选择权抛回给观众,能发掘出不同的视角和解读,这也是电影能独立成艺术门类的一种特质。
但短视频解说是与之相悖的,简化情节,遵循直接有效的叙事模式,能够按照二创作者的意图调动情绪。
——“简化”,正是这类视频能够横空出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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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维权大战发展至今,抖音快手上的国产影视及版权清晰的外语片的二创短视频早已不见踪影。
虽然明面上,大家在以维权的名义喊打喊杀,但实际上这类短视频已经是版权方眼馋的肥肉,未来通过授权等方式,终究还是会回归。
换言之,这种对影视的二创形式及内容,绝对不会灭绝。
二次创作在引发版权争议的同时,又确实极大促进了影视作品的传播,例如《觉醒年代》。
长远来看,维权有利于规范行业。但在这场纷争里,它却变成了短视频平台和影视工业抢地盘的手段。
乐观地看,哪一方都不愿最后闹到鱼死网破,结局大概率会是重新规划版图。
而另一方面,“XX讲电影”是对电影的一种转述和缩写,天然会带有二创作者对影片的理解和分析。
不用说,这些内容的确有益于电影传播,丰富了评论的纬度。
就像我们从前读电影杂志、看电视台上的电影节目,以及后来的微博、公众号等形式,花几分钟了解一部电影大致讲了什么差不多,二创短视频其实是“电影资讯”的一种新门类。
“说电影”类型的短视频,客观上丰富了大众对电影的理解。
而且这种能兼顾视听的形式,在这方面更是拥有了巨大的、先天的优势。
重要的是,大部分短视频电影账号都是自发的、来自民间的声音。它能在相当程度上突破官方的管控,丰富大众了解电影的渠道。
——要知道,这些动辄过百万千万的短视频,其中不少都介绍的是盗版电影。
影迷大约藉此获取“导购”资讯,更多的普通人只是通过这些浓缩版来娱乐,在中国电影被严格管控、观影渠道非常狭窄的现实面前,这又是一种典型的“中国特色”,不得不说,仍然有一定的启蒙、开眼的意义。
©Pawel Kuczynski
不过,它和当年的盗版盘时代又大大不一样了,毕竟,那时我们拿到的是原汁原味的“一创”。
而“二创”则是在极大地压缩、简化、误读着“一创”。它太简单粗暴、太投其所好,很难说是“传播电影文化”的好办法,显然也是对整体影视业的伤害——既是经济上的,也是创作上的。
设想一下,未来某天,你在短视频中刷到某个精彩的电影。情节紧张刺激,故事曲折离奇,每过几秒就是一个神展开,最关键的是所有桥段都是你想看的东西。
于是,你赶紧打开电脑,登录某个流媒体的VIP,或许再花上几块钱的“单片付费”,可看的时候却总是忍不住快进。
等到全片看完,回头一想——
我看的不就是短视频里的内容吗?为啥又花钱重温了一遍?
通过短视频,我们获得了最直接的刺激,却失去了最宝贵的耐性。
倍速播放功能,已经成为播放器、视频软件的标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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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10分钟“看完”一部120分钟的电影,用20分钟“听完”一本经典名著,这是中国当下最普遍的一种移动互联网应用场景。
它是如此巨大的既成事实,我们很难简单说好或者不好。
不过,我也深知,“书不是这样读的”,“电影不是这样看的”。
我想起从前,那时候没有短视频,没有公众号,每换到一个电视频道在播电影,我都先看一会儿试试。
很多时候看完觉得挺没劲,只是偶然也会发现宝藏。而挖到宝藏的代价,经常会是对抗汹涌的尿意。
说起来虽然有点难堪,但那却是我爱上电影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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