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6月20日,上海闸北的徐园“又一村”放映“西洋影戏”,那是电影首次在中国出现。上海曾是中国电影的发祥地,也曾占领中国电影的大半壁江山。而今,经过几代电影人的努力,中国已经坐拥电影银幕7万余块、影视基地逾千家、年产电影1000多部。2020年,在国外电影产业都遭遇疫情重创时,中国又成为全球恢复最快的电影市场,首次超越北美,成为世界第一电影票仓。
值此盛世,上海又将在中国电影新一轮的百年发展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上海有一块金字招牌
“上海当年能成为中国电影的半壁江山,是和历史条件密切相关的。”在上海市政府参事、著名导演江海洋看来,“当年上海是西风东渐的第一口岸,文化资源聚集于此,对外交流此起彼伏,众多民营电影公司和电影人才荟萃在这里,使得上海顺理成章地成为中国电影的老大。而今,虽然电影文化资源更多地集中在北京,但上海仍是一个经济发展型的超一线城市,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优势——靠谱程度深得全国人民信赖——从前人们结婚的时候送礼,都要认准上海产的热水瓶,小到一颗大白兔奶糖,大到一台电视机,大家对‘上海牌’的工业产品质量那是相当地信任。这一点直到现在依然存在,是上海的一块‘金字招牌’,何不利用她来建立自己的电影产业优势呢?”
2016年,江海洋被聘为上海市政府参事,时任市长的杨雄请他为上海今后的电影发展献计献策,他根据多年的行业观察,写出一篇参事专报,首次提出北京作为电影创作中心,而在上海建立全球高科技影视技术中心的观点。专报一点半送到市政府,三点钟市长就已经给出批示,认为建议很有见地,并立即请文广局牵头、经信委发改委共同配合组织调研,推进上海建设全新的电影技术高地——这就是“上海科技影都”的雏形——2017 年底,上海提出了影视产业“1+3+X”的发展格局,其中的“1”即指在松江建设大型高科技影视基地。
为何会将重心落在高科技影视技术上呢?江海洋说,这是从世界电影的鼻祖,卢米·埃尔兄弟那里获得的启发——兄弟俩是资本家的二代,世界上最早的电影之一《工厂大门》就是两人在自家工厂前拍摄的。而当年摄像机的发明,也是来源于爱迪生先发明了透镜、又发明了电灯泡。“我就得出一个概念,电影的宿命一定离不开两样东西:一个是资本,一个是科技。电影和其他七大艺术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诞生得最晚,是唯一一个诞生在工业时代的艺术,因此也必然受到资本和技术的牵制。”
2019年,影片《攀登者》公映后,片中登山队员在珠穆朗玛峰接连遭遇雪崩、飓风却顽强登顶的精神鼓舞了许多观众。可只有担任联合监制的江海洋知道,这部电影的拍摄其实几乎没有到过珠峰,90%都是在天津蓟县的一个采石场里完成的。片中惊险无比的场面都来自后期特效合成。
“拍片的时候我每天都发慌。我们在天津拍,特效在韩国做,拍完一段就把存储硬盘空运过去,我不可能每天飞过去看后期效果。电影里有一段非常重要的登顶高潮戏,我们就在采石场光秃秃的一片山脊上完成了,一粒雪花都没有啊,怎么能不慌。”直到拍摄临近尾声,他才飞赴韩国,当面验收全片1920个特效镜头,每个都要签字确认,必须符合大银幕的播出效果。“就拿雪崩的戏来说,后期非常难,雪做得太细了,像烟;做得太粗呢,像盐。放大到巨幕,一点点‘不像’都会让观众觉得‘假’,让电影缺少说服力。看到效果我才真的放心了,同时又觉得特别不可思议——后期特效居然能服务一部电影到这种程度!”
后来,时任上海市长的应勇问江海洋:你能用最简单的话告诉我什么是电影特效吗?江海洋的回答是“三无”:“无中生有,无所不能,无缝对接。”2017年,上海出台“文创50条”,第一条就是“建设全球影视创制中心”,“建成一个现代化、前瞻性、支撑影视产业链的影视制作基地”。
电影4.0时代充满无限可能
亲身经历让江海洋感叹:“导演再不懂后期特效,就要被时代淘汰了。”
2020年,“浦东高科技国际影视产业园”在上海迪士尼国际旅游度假区揭牌,其中利用迪士尼二期员工宿舍存量设施改建的“共享空间”,融合了共享空间、共享人才、共享技术的核心理念,涵盖影视制作全流程,集齐各要素技术平台,成为了江海洋的第一块影视高新技术试验田。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产业园还正式发布了《中国电影后期白皮书》,将“电影后期制作”的重要性公之于众。
“我们现在一听见电影,总是先联想到导演、编剧、演员,没有多少人想到后期,其实后期在中国电影里的作用巨大。你知道吗,最新的拍摄技术都不需要‘绿幕’了——我们的摄影棚里有4K超清的LED屏,演员直接在屏幕前面拍就行,不需要先绿幕再合成。《火星救援》《美国队长》都是这么拍出来的,你大可以在加拿大拍摄伦敦街头发生的故事,整个伦敦都在你身后。”在江海洋看来,电影工业的4.0时代已经随着科技发展飞速到来,“比方说全息投影的摄影棚、高科技的灯光辅助系统、菱形的屏幕、裸眼3D、120帧甚至240帧……科技的革新会深刻地影响电影的全产业链”。
早在两年前,江海洋就敏锐地感受到了科技的力量,并着手对全国的电影后期特效公司进行梳理。他在青岛为从业人员颁发“金海鸥奖”——这是中国首个专门针对影视后期产业的奖项。到了今年,中国影视后期产业联盟(CPPA)也已经汇聚了300多家成员单位,涵盖特效制作、后期剪辑、声效制作、动画制作、VR、软硬件设备等多种影视后期领域。在江海洋的招募下,其中不少头部企业已经入驻共享空间——包括制作《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可可豆动画、制作《姜子牙》的天工异彩,为《中国女排》制作特效的Base FX等。
“上海国际旅游度假区对共享空间非常支持,每年拿出1亿元奖励。我们不搞锦上添花,只想雪中送炭——企业不必把公司整个搬到上海,我们为你提供的就是电脑工位,只要你完成当年度的指标,就以奖励的形式返现,非常实在。去年疫情期间电影项目减少,仍然照样发了补贴,那是真的雪中送炭,一下子就把人心凝聚起来了。”
今年,共享空间迎来了新的客人:华为影视云平台。在江海洋看来,这又将是一次质的飞跃:“大家都在说5G,其实5G对手机的影响不是很大,也许就是速度快一点,但对于影视行业来说就完全不同了——海量的视频画面最能体现5G的优势:拍摄、渲染、合成,都需要极大的存储带宽。云平台技术成熟的话,所有已经完成的素材都可以被储存在云端。你想要一个漂亮的日落镜头,就有几百个日落等你去挑选、购买,相当于是一个云上的阿里巴巴影视资料市集。再者说,这个云平台还能够成为制片人在云上把控整个拍摄流程的法宝——这朵云就能让你实现现场监控、回放镜头,一切工业化的流程都能随时随地进行管控。”
作为上影厂的资深导演,江海洋是从电影的2.0时代一路亲身经历过来的。想当年,电影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这是从1.0到2.0版的过渡。而电影从胶片拍摄、胶转磁到完全数字化,又进化到了3.0时代。
江海洋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入行的时候,1975年,为了拍太湖上的帆船场景,把一条真船拉到摄影棚,背后还不是绿幕,是更古老的“蓝幕”。上海电影技术厂还有一个专门做声音特效的小屋,里面摆满了可以做出各种声效的小道具:“比如说篝火的声音,就是拿衣服来抖啊抖;想做马蹄的‘得得’声,就把一个网球切成两半,拿棍子支起来敲击地面……真是创意满满。”
电影从1.0走到2.0花了好几十年,而后的更新迭代越来越快,眼看已经进入了高科技当道的4.0时代。“现在量子计算机都出来了,过去计算机的0和1概念也许很快就被颠覆。我们写戏剧的时候有一个概念叫‘十万个场景’,也就是说甲乙丙3个人,再加上甲乙丙的助手3个人,合在一起仅仅6个人,就能产生十万个故事——这还是从前,今后量子计算的话,也许就是100万个故事,每一条支线都能再衍生出不同的分支,有无穷的排列组合。未来的影像会是什么样的,我们都不知道,电影4.0时代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经历过疫情时的歇业半年,中国的电影院一度举步维艰,但疫情稳定后,全国银幕数字不减反增,达到历史巅峰的7万余块,像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对电影的工业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在上海国际电影节论坛上,北京电影学院国家电影智库常务副秘书长刘正山指出:电影工业化目前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是生产标准化,第二是作品的类型化,第三是管理的现代化,第四是创新规模化——可以看到,上海科技影都项目正是这四点的践行者。
2019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松江区发布了《上海科技影都总体概念规划》和《松江区关于促进上海科技影都影视产业发展的若干政策》(简称“松江16条”),受到了业界高度关注。
2020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松江又推出2.0版扶持新政,进一步拓展支持范围、放宽补贴要求、鼓励科技赋能。随着上海科技影都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上影乐园二期、昊浦影视基地、华策长三角国际影视中心等一批“十亿级”甚至“百亿级”的项目陆续开工建设。
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上海科技影都又发布了《中国影都竞争力指数(2021)》和一批重点影视产业项目。通过权威报告发布,进一步树立行业风向标。
位于松江的车墩影视基地将再次迎来升级:一批新的老上海主题拍摄街区和四个高科技摄影棚即将投入建造,使得基地从原本的440亩扩大到600亩。车墩区块也将发挥上海影视乐园 4A 景区的品牌优势,打造集拍摄、制作、体验一体的影视特色小镇。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注意到,中国的电影公司中头部大公司并不多,而作坊式的小公司却不少。在“导演中心制”的影响下,许多导演、演员也会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有项目时自己组织拍摄团队。有专家指出,“电影工业化的第一要务就是要脱离原来的作坊制、家族式的管理模式,应该用现代化管理手段经营。”小而美的公司可以成为大公司的有益补充,共同形成多元化的工业体系,但前提是影视行业建立起一个统一的行业标准,包括拍摄流程、技术格式、前后期的衔接等等,以规范的操作来规避电影行业的高风险。
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刘海波告诉《新民周刊》:“当你把电影看成一个工业,而不仅仅是艺术的时候,就要成规模的、批量生产一些适合市场需求、满足观众口味的电影。电影作为工业产品的话,生产流程就要标准化,人才也要标准化,才能保证产品的质量在标准线之上。我们现在每年电影产量1000部,能上院线的400多部,那么有一大半都是整体质量不怎么达标的。400多部中能在院线呆上一周的,可能也就200多部,其中赚钱的大概70部,并且80%的票房都被前20名拿走,这是我们电影行业目前的一个‘二八效应’。可以说我们这套生产系统还是有不少随意的、不符合生产规定流程的因素在,需要我们去进一步规范化。”
遥想2015年,全球最大的电影完片担保公司在上海落户。所谓的“完片担保”,简单来说就是为电影制作提前买一份保险(保额一般是电影预算的3%),保险公司会派出专人把控影片制作的每一个环节,确保不会发生延期、超支等意外,保证影片能妥妥地拍完——这是电影金融体系的一部分,有时候,一部电影能不能顺利获得投资方的资金,一个重要的考虑因素就是这部片子有没有和完片担保公司签订合同。不过,进入中国市场6年,采用完片担保模式的电影却不多,这也从一个方面反映了中国电影制作中仍然存在诸多不规范之处。
如今,松江区委宣传部与太平洋保险上海分公司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探索建立完片担保创新业务模式,希望运用金融手段,转移影片制作面临的因延时、超预算等情形产生的赔付风险。
除了金融,人才也是产业链上至关重要的一环。这几天,刘海波教授参与了浙江华策影视的一个项目论证——华策打算在松江建设一所高职院校,专门对口培养影视行业的基础人才。“华策自己是行业内的头部公司,他们知道行业最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这个学校是要补上基层影视人才缺口的——圈内总是流传着‘河南灯光村’的传说,确实影视行业存在不少基层工种,比如说打灯,将来可能不是现场布光调试几个小时的操作,而是计算机操控台统一调节;再比如说演员需要的武替、舞替等动作替身,那都需要一些交叉专业;哪怕说是车队调度,现在一部大片常常牵涉几百个司机,这个调度能力也得学习;还有会计、场记、制片助理、通告安排,就算是订盒饭都需要人手对不对?拍电影过程中的每一项具体事务都要有专业的人来做。”
“腰部人才”的雪球越滚越大
长久以来,中国电影行业的专业人才培养都是集聚于“头部人才”的——中戏、北电、上戏、中传,这些影视人才的大本营,向市场输送的人才大都是知名编导演。
如果说华策主办的高职院校能够补上基层专业化人才的空缺,那么显然,中国影视行业还需要一个培养“腰部”人才的专业院校——上海大学温哥华电影学院就是其中的翘楚。
记者来到温影时,学院门口的草坪上正有学生在拍摄——每次来温影,草坪上的摄制组都是一道风景线,无声地传达着学院的理念:产学一体,学以致用。
温哥华电影学院执行院长蒋为民告诉《新民周刊》,温影和其他电影学院最不同的地方,就是“我们不培养学术性人才,我们培养应用型人才,并且是具有国际标准的应用型人才”。
从2014年创办至今,学院已培养了近600名毕业生,对于绝大部分温影毕业生来说,毕业就等于入行就业——迄今为止已有133人次参与电影与网大97部,41人次参与电视剧与网剧25部,28人次参与动画作品21部,30人次参与游戏28部;温影校友所参与的院线电影,国内市场票房总计520亿元,全球市场票房总计629亿元——成绩不俗。温影开办之初,学院走廊内张贴着世界知名电影的海报;而今都被换成了温影毕业生自己的作品海报。
温影院长贾樟柯曾说:“在未来中国银幕、世界银幕年轻一代的声音里面,我相信,也希望,有一个重要的声音,它叫做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的声音。”
温影的教学模式原汁原味来自加拿大温哥华——1年制的高强度实践训练,师资70%外籍,“电影制作、3D动画和视觉特效、视觉媒体声音设计、影视化妆设计”等专业导向的课程设置符合电影产业需要,严进严出,确保每一位毕业生都能符合市场的要求。建校7年来,院方仍在不断进行自己的思考。蒋为民告诉记者:“今年贾樟柯院长还提出一个新问题:未来国际化的影视人才究竟应该如何培养?疫情后,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和以往不太相同的世界,从生活方式到影像传播渠道、全球协作模式,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科技本身的高速发展也为传统电影制造业带来全新的挑战,我们的人才培养一定要面向未来的发展和需求。”
外籍老师可以教授学生前沿的技术,却不一定能在中国本土为学生打造一个“毕业即就业”的环境。这就需要温影本身为学生充当“引路人”的角色,把好学生一个个送往市场。“在中国目前还没有一个第三方机构,可以去调查影视行业需要哪些工种的人才,去为人才作引荐。所以我们得自己到影视企业发布的招聘启事中去了解,去统计,去做这样一种中介服务的工作,把这条产业链走通。”蒋为民说,温影会“跟踪”每一位毕业校友的动向,“我们有专职的老师在校友群里,只要有电影项目出来,就会把消息发到合适的专业群里,比如招演员的、招编剧的、招化妆师的……虽然我们校友只有600多人,但校友之间也会互相分享信息,始终保持密切的联系。”
除了1年制的常规班,温影还在最近几年开拓了新的短期班、工作坊,对数字化内容制作、电影金融、电影营销、直播等领域均有涉猎,今年4月还为内蒙古电影局做了一个电影制作流程向的培训,与会者都是当地的电影从业者。“我们不能死抱着一棵树,要长出很多新的枝芽。来温影学习的人会将规范的电影工业体系理念带回去,也会把温影的理念带到更广的地方去。最终你会看到,中国电影工业的生产标准化,管理现代化,都要落实到专业人才的培养上。”
鲲鹏展翅,百业齐飞
有人说,文化是一个国家的名片,而电影是这张名片上的身份证照片。
在江海洋导演看来,一座城市要起飞,必须有两个翅膀,一边是经济,一边是文化。上海的鲲鹏展翅,需要经济,也需要文化的羽翼。“我常说,我们今天的电影成果都是100年前的先贤留下来的,那我们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留给100年后的人呢?100年后,高楼大厦也许早成瓦砾,但唐诗却可以跨越千年依旧滋润人心。我们现在应该做的事,就是要站在100年的高度去建设文化产业,让我们也有东西可以留给后世。”
从另一方面来说,文化的发展,同样也能反哺经济的腾飞。在蒋为民院长看来,“电影是一个产业链很长的行业:电影本身是个IP,能够带动衍生品乃至主题公园大文旅的发展;进电影院看电影属于体验经济,又能带动商场的线下消费;电影是创意产业的一种,自然能够集聚高端人才,这是大都市最喜欢的人才——上海也许不是好莱坞,却很像纽约,很多的电影投资公司位于纽约,创意人才也集聚在纽约,资金和人才来了,慢慢的编导就会过来,项目也会过来,这是一环扣一环的行业规律。电影无论从创意、制造还是商业上来说都是要求很高的一个产业,我相信她就像是一个窗口,能够在未来带动百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