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动漫兴衰恩怨录

不知道大家记不记得这样一件十多年前的小事：若干年前，电视剧《风云》，曾引起过不小的轰动。排云掌，麒麟臂成了当时的流行语。学校门口的地摊也仿佛变成了兵器库。绝世好剑、雪饮狂刀等武器任君选择。

但是，十几年过去了。曾经风靡一时的《风云》电视剧，仿佛却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如今，它甚至会被一些人打上了“雷剧”的烙印。特别是肉麻的台词和表演，更是被单独截取了出来，成为了表情包的万恶之源。

与之类似的还有《风云》原著。实际上，《风云》电视剧改编自香港漫画家马荣成的同名漫画。

而说起港漫，很多朋友可能又会不屑一顾，心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刻板印象。比如，主角必须是浓眉大眼的肌肉男，台词必须啰哩啰嗦，故事情节也一定要套路化，打败了一个强大的对手，另一个强十倍的对手必须要出现。依此类推，直到天荒地老……

但是，《风云》和香港漫画，绝非仅是贡献了套路和表情包那么简单。相反，它背后所承载的反而是香港社会的变迁，与一代漫画工作者的奋斗史。

我们不妨先来说说港漫。所谓港漫一般被称作连环图或公仔书，即便放之世界范围，也长期占有重要席位。多年以来更是香港社会变迁的缩影。

早在《风云》问世前，香港漫画就有了很长时间的发展。二战结束后，大批漫画家南下香港，本地漫画家也陆续登场。

这一阶段的漫画既有民间传说主题，也有反映市民生活的故事。其中的典型是袁步云创作的《细路祥》。这部漫画，还被改编成电影，成为了李小龙童年时的代表作之一。有趣的是李小龙近视也和从小痴迷漫画有关。

到了60年代，香港漫画一度由兴盛而变为泛滥。许多经典的作品，也开始出现，譬如我们熟悉的《老夫子》，就出现于1964年（前提是抄袭的事另算）。

与此同时，香港漫画界两位日后的重磅人物，也开始出现。其一就是《风云》的作者马荣成于1961年出世，其二则是籍籍无名的黄玉郎投身漫画事业。虽然屡败屡战，但下定决心要出人头地。

60年代中后期，香港社会处于动荡阶段。然而动乱过后，环境仍未有太大的改善。社会阶层间的分化和矛盾，并未因此而平息；弱势社群的生活也未能得到太多的保障和改进。相反，黄、赌、毒、贪赃枉法不断扰乱社会秩序。

升斗市民眼看无法安居乐业，潜意识中，就非常渴求强者的保护。即便是采取“以暴制暴”的手段亦在所不计。

为令读者产生代入的共鸣，敏锐的黄玉郎一反过往港漫虚拟或古装武侠故事内容的设定，改以真实香港地区为故事场景，推出划时代的作品《小流氓》（1969年创刊）。

漫画连载到99期，家长和社会团体的投诉不断。于是，这部漫画又有了个更知名的名字——《龙虎门》。

《小流氓》以现实社会题材，一改从前以民间传奇、科幻神怪为主导的港漫市场，从而逐步形成港漫独特的技击武打的表现。

除了社会情境，本地流行文化的互动，亦使港漫盛极一时，譬如香港电影涌现的武侠、功夫片热潮，均为技击港漫提供不少创作的题材。

70年代初，李小龙主演几部风靡亚洲的电影，更是震撼了整个香港电影及漫画业界。另一港漫宗师上官小宝更是用把自己的作品命名为《李小龙》。

种种因素，使香港技击漫画成为本土漫画主流。黄玉郎、上官小宝更可谓技击港漫形式的奠基者。

风起云涌当中，《风云》的作者马荣成也逐渐崭露头角。他1961年出生于香港，父亲早亡。与母亲，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住在油塘徙置区。14岁入漫画行，入职上官小宝的《喜报》，主要负责给另一位漫画家汉民做衫花（画人物衣服）及一些助理工作。

1976年，马荣成发表首部作品《蛊惑小鬼头》。而后发表《大独裁者》《杀手刘强》《小铁汉》《徙置区风云》等。同时，马荣成开始接触到永安巧《爱与诚》与池上辽一的《男组》。

终于到了1978年，17岁的马荣成开始连载《风流》，这部作品讲了一个杀手的故事。而作画风格越来越精致细腻，与市场上流行的“玉郎式”的关刀眉、大眼珠爆炸肌肉男不同，此作深受日本漫画家松森正影响，逐渐开始走向写实路线。

1980年8月，马荣成加入黄玉郎的玉郎机构。也正是在这个时期，黄玉郎逐一收购其他漫画公司，统一画坛。

马荣成加入玉郎后的第一作，便是日后创造港漫销量神话的《中华英雄》。这部作品的名字 “中华英雄”以及主角“华英雄”是由黄生构思，余下的故事便由马荣成自行发挥。

其实，马sir起初觉得这个名字非常老土。但黄生要求马sir一天交一版稿，这让以慢著称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一天一版的要求不可能再画精细写实风格，只好效率挂帅。

好在，《中华英雄》连载后很受欢迎，由开始的一人包办，到有了两个助理。之后更是集结在玉郎机构第二受欢迎的《醉拳》期刊连载。

马荣成专心创作，也不忘提升画技，开始去山月画室学习专业的美术技法，水彩、素描、粉彩等都有涉猎。这段时期对马荣成来说是一段辛苦但充实快乐的日子。 很快，《中华英雄》又移到了《如来神掌》上连载，卖的也是非常畅销。有人说这都是因为《中华英雄》的功劳。马荣成决定跟黄玉郎商量，让《中华英雄》出单行本期刊。

此时，马荣成的画风受池上辽一和永安巧的影响，又回归精细写实风。中华英雄单行本第一期《亡魂船》封面马sir用了全水彩上色，他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突破。

果然，这单期漫画不仅卖到脱销，《中华英雄》的影响力也扶摇直上。中期加入刘定坚当编剧，曾创下单期20万册的空前销量。而马荣成也在1987年，年薪加花红达到了600万，造就了一段奇迹。

但是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事情也逐渐起了变化。

首先是在1986年，黄玉郎几乎垄断了香港漫画行业，玉郎机构也成功上市。但随之而来的，则是黄玉郎雄霸天下的地位开始受到挑战。1988年，玉郎机构多位主笔编剧出走另起炉灶，就连马荣成也受到了影响。

因为印中华英雄就好比直接印钞票，坊间难免会有功高盖主的言论出现。而利益二字，也很容易让局势变得分外紧张。于是，公司拟定了新合约加以限制，这让马荣成很不开心。更可怕的是两宗悬案，更是让马荣成陷入了迷茫和恐惧之中。

1988年—89年，短短数月之内马荣成两次遇到暴徒袭击，甚至被斩伤了右手。于是在1989年2月马荣成约满，离开了玉郎。同年7月正式创立了天下出版有限公司，出版《天下画集》。其中，前四期推出故事《两极》，另刊载《黄昏战士》。此后，长篇武侠巨著《风云》也横空出世。

其实，在《风云》诞生6年前，马荣成经历过一段事业低谷。他找到了香港算神董慕节先生算命，批言两句其一“书，不可不读。”其二就是“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但在另起炉灶后马荣成却再次陷入了低谷，漫画《两极》销量惨淡。在危急存亡之际，或许是命运的抉择。他又想起了这句批示。于是，在《风云》漫画中这句批示则成了江湖神相泥菩萨给予天下会帮主雄霸前半生的预言当他得到名中有“风”、“云”二字的人后将会雄霸武林。惊心动魄的故事也就此展开。

为了一统江湖，天下会招揽各方势力。但是霍家庄因庄主霍步天拒绝入会，而惨遭灭门。此时霍步天的继子霍惊觉目睹血案却不哭不叫。杀手误以为他与霍家无关，因此被反杀。

但就在另一名杀手欲要行凶之时，武林神话无名及其弟子剑晨及时赶到，救出了惊觉。为报血海深仇，惊觉欲拜无名为师。但因戾气过重，无名不肯收其为徒。于是惊觉连夜出走，恢复原名步惊云，投入天下会拜雄霸为师，伺机为父报仇。

再看另一边，北饮狂刀聂人王之子聂风，正随父前往乐山大佛寻找南鳞剑首断帅一决雌雄。在断帅之子断浪的引领下，聂人王与断帅狂性大发，激战连连。霎时间风雨大作。突然之间，步惊云带领双仆出现，奉师父雄霸之命意图抢夺聂人王与断帅的家传神兵雪饮刀与火麟剑。

可正当乱战之时上古神兽火麒麟却突然，出现将聂人王与断帅拖入凌云窟中。步惊云因惊吓过度而精神崩溃，聂风与断浪掉落悬崖落身于大海之中。

此后聂风，断浪被雄霸及其大徒弟秦霜救起，聂风更被雄霸收为弟子。雄霸也将自己的三大绝学天霜拳、排云掌、风神腿分别授予秦霜、步惊云、聂风三人。而断浪由于被雄霸轻视负气出走，更因为和与天下会作对惨遭追杀。

转眼间六年过去了，聂风与步惊云在天下会长大，更是为天下会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此时聂风为雄霸暗杀了无双城城主独孤一方，这件事却令雄霸起了疑心。他对聂风的实力大感意外，开始加深提防。

时光如箭，转眼间又是六年。这日聂风与秦霜奉雄霸之命，寻找江湖神相泥菩萨。江湖传闻欲找泥菩萨必先夺火猴，聂风在争夺火猴的过程中，大败快意门六子。却因神秘人物出现而错失火猴。

而秦霜则认出路边老翁正是泥菩萨，二人欲带泥菩萨返回天下会，可中途泥菩萨却被黑衣人劫走。

原来这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雄霸。因为四年前泥菩萨曾为雄霸批出下半生批示“九霄龙吟惊天变，风云际会潜水游”。雄霸此刻便要问他，自己下半生霸业是否被风云所夺。在得知“成也风云，败也风云”后雄霸对泥菩萨怒下杀手。

再看另一边，步惊云为追杀叛徒冷不防而闯入连城寨。在杀掉连城寨寨主关七后，却遇到了掌法高手释武尊。步惊云连忙打出变幻莫测的排云掌将对方击退。原来，先前阻挠聂风夺火猴的神秘人是独孤一方之子独孤鸣。他聚集了释武尊、断浪以及绝世高手剑圣，打算为父报仇。

紧接着故事进入了我们熟知的名场面——错失泥菩萨后，聂风与秦霜返回天下会。但是聂风却撞破了步惊云与秦霜之妻孔慈的奸情。

二人交手，孔慈为救聂风，被步惊云错手打中。而在秦霜出现之时，孔慈也即将魂归天际。临死之前她说出自己最爱的，其实是聂风。于是，三人因孔慈之死而反目成仇。再看另一边，剑圣因得知自己寿元将尽，在了切自己一切牵挂后，带领独孤鸣、断浪等人攻入天下会。

此刻，伤心欲绝的步惊云正带着孔慈遗体欲离开天下会，却意外打飞剑圣真身。原来，此时剑圣已进入死亡状态，但是凭着不屈战意以及对剑道的不断追求，竟在元神出窍的状态下，悟出自己剑道中最强的一招——毁天灭地的剑二十三。

三分校场上，剑圣元神大殺四方。就在马上要灭掉雄霸的一刻，却因步惊云的一掌元魂飞魄散。而步惊云为保孔慈遗体不腐，干脆独闯侠王府，争夺侠王府祖传宝物冰魄放于孔慈体内。之后闯入后陵，将孔慈放于皇后御用的瑰丽棺内。

做完这两件事，步惊云重返天下会，欲与雄霸决一死战。可惜，雄霸却隐藏绝招，步惊云只得带着神兵无双神剑逃离。好巧不巧的是，雄霸亲信文丑丑撞破了雄霸的秘密。于是，秦霜奉命前来追杀文丑丑，为求保命向秦霜道出了批言之事。

原来雄霸多年来，早就忌惮风云日后对自己不利。便故意将步惊云深爱的孔慈嫁于秦霜，又命孔慈引诱步惊云，借此来离间三人。秦霜得知此事后，在凤溪村召集风、云、独孤鸣等人，将雄霸的卑鄙与野心昭告天下。众人达成共识，誓要共同对付雄霸然。

而雄霸却带着天池十二煞前来追杀，众人不敌，死伤惨重。聂风被夺一目，步惊云被废一臂，秦霜双臂被废，各自失散。受伤的步惊云被于岳父女所救，于岳更是将自己的麒麟臂，转接于步惊云。为增强实力报仇，步惊云前往拜剑山庄誓取绝世好剑。

可是事成之后，步惊云却身受重伤，被敌人重重围困。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聂风及时赶到。原来自凤溪村一役后，聂风重返凌云窟取得家传宝刀雪饮。二人历经生死，冰释前嫌。悟出风云合璧，摩诃无量。终于将前来追击的雄霸击败，一代枭雄也走向了末路。

以上所讲的，就是我们相对熟悉的故事。

但是，在漫画的纸张之外，《风云》中，还包含了马荣成的所感。

首先，在马荣成的创作生涯中，他非常喜欢将现实中的个人观察，融入到虚构的漫画故事中。譬如马荣成出身于基层家庭，在徙置区长大。所谓徙置区就是香港最初用于安置灾民的出租公共房屋，也是龙蛇混杂之地。于是，马荣成就将自身见闻带入到了作品《徙置区风云》当中。

再比如，到了《中华英雄》时期。故事初期的女主角洁瑜，就是马荣成当时女友的名字。

而回归到《风云》，故事中的聂风、步惊云成长于天下会，但在权术之下处处受到雄霸的控制。最后风云合璧终于将雄霸击败。而反抗过程中，聂风被夺一目，步惊云被废一臂，身体上带有了“残缺”。这些情节，其实都和现实有关。

在一次采访中，马荣成曾透露，《风云》的创作动机，其实和自己当年遭人砍手一事有关。而故事中人物原型，也是源自他经历过的办公室斗争。风、云是两个性格迥异的业务骨干，而雄霸的原型则是善于权术的老板。如果结合现实猜测，《风云》的故事或许就影射了马荣成自立门户前后的经历。

而影射现实之外，《风云》在曲折回环的情节中，也埋藏了一个关于命运的故事。实际上，早在《中华英雄》时期，马荣成就已经在作品中铺陈人被命运所限的宿命论人生观。正如华英雄“天煞孤星”的命格，注定要妻亡子散。而在《风云》当中，尽管雄霸深谋远虑，但作恶多端，暗中操控风云，也终将受制于风云联手。

正所谓“成也风云，败也风云”。冥冥之中，败亡之局，仿佛早已天定。在风云击败雄霸后故事并没有结束此后，风云还为拯救中原苍生，粉碎了东瀛绝无神与天皇的阴谋。

第二部中，风云再战江湖。与可怕的势力——天门，和为祸天下的断浪进行了一番苦斗。

到了第三部，故事更是推演到了十多年后。上一代人引发的江湖恩仇，开始在年轻一代身上展开。

而《风云》的影响力也逐渐向着漫画以外蔓延。1998年电影《风云雄霸天下》推出，一举摘得香港年度票房冠军。很快电视剧版《风云》也横空出世成为了一代人的回忆。

但是，正如《风云》中所铺陈的宿命论。一部作品，好像也有自己的命数。最难逃过的仿佛是它的生命周期。2008年动画电影《风云决》上映，这部动画历时5年制作完成，耗资将近7000万，但票房却严重失利，最终只收回了3300万。

另一方面，由于种种原因，香港人才青黄不接，港漫市场也愈见凋零。2014年底《风云》正式完结。实际上在此之前几年，马荣成就已经萌生了退意。

但是人在江湖却往往身不由己，《风云》是公司资产，面对商业原则，有时只能为了延续销量，一点点消磨自己创作的热情和斗志。终于，这段横跨了20多年的传奇，还是画上了句点。

纵使现如今《风云》已经完结，戏里戏外，仿佛都没有永恒可言。但我相信，风和云两个字，却会镌刻在许多人的心中。因为这部漫画所代表的并不是仅仅是单纯的故事，更是香港流行文化的见证。

以及，许多港漫爱好者心底的情怀和回忆。毕竟在那个年代风云曾有过它的辉煌，也曾有位漫画家用笔在天际，画出过一道绚丽的彩虹。

特别鸣谢孙敬棋先生对故事剧情港漫相关知识的提供与斧正。

参考资料

香港漫畫圖鑑1867-1997 楊維邦  黃少儀 

功夫港漫口述歷史1960-2014 - 黎明海 

连载24年《风云》将完结 香港漫画家马荣成封笔  陈淑芝 

《风云2》作者10年前遭砍手 原著灵感来源于血案  辽沈晚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馬探長（ID：SXBLG2015），作者：Rocky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