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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调崛起之后的暗影危机:国产动画电影六年反思录

需要观众用爱发电的国产动画,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如今的国产动画电影在创作风格上普遍呈现“日美中”三国的混搭,刻薄地说,就是“用中国题材,以美国形式,讲日式二次元故事”。

《大圣归来》在2015年暑期档斩获的9.54亿元票房和因该片而流行开的“自来水”概念,被认为是“国漫崛起”的重要标志(“国漫”这个词将动画与漫画混为一谈,但作为一个已经在大众媒体流传开来的经典误用,本文仅在此使用一次,特此注明)。相比于“昙花一现”的“国产科幻崛起”,仅针对成年观众的国产三维动画长片这一细分门类来说,这六年来创作者与市场给予了一定的持续性正向反馈。如今的大陆电影市场上,国产动画电影是一条热门赛道,不仅是每个档期必备的重要种子选手,催生了如《哪吒:魔童降世》50.35亿元的票房奇迹,甚至已经在特殊档期能够承载“救市”的期待(如今年7月上映的《白蛇2:青蛇劫起》),制片方借助IP实现“电影宇宙”的构建也不再是空谈。

可以说,国产动画电影这一类型片种在大陆市场上的持续性输出和商业成功是具有开创性的,无论是从横向还是纵向观察,在任何一个电影市场上都是少见的——完全可以说,国产动画电影的发展,正是近年来“讲述中国故事”这一文化路线的实操成果。

然而,这条赛道越发热门,竞争就越发激烈,每年试图分一杯羹的“炮灰”数不胜数。即使是在市场上得到良好反馈的作品,也不一定满足了创作者和观众热情饱满的期待;对国产动画电影的火爆现状终究会归于沉寂的担忧声音,在每一部“出圈”的动画电影上映时都会响起。实际上,当初业界惊呼“产业崛起”时的高涨情绪,经过六年之后,逐渐被某种流于日常的平庸感所攫取:这一行业和类型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惊奇”可言。

虽然作品还在持续不断地推出,票房也都基本达到预期,然而国产动画电影在翻过高山之后,似乎进入到一个波澜不惊的平庸期:目所能及的尝试与突破都已走到尽头,依然信心高涨的创作者们身后,观众和市场仿佛在暗中酝酿一场改换门庭的暗影危机。

▲ 《哪吒之魔童降世》票房破50亿海报。来源:《哪吒之魔童降世》电影官方微博

国产动画电影的受众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荒谬吗?从票房成绩上来看,也许并不。我们可以列出一张2015年后比较重要的国产动画电影(非针对儿童市场)票房成绩表:

一旦我们将针对儿童市场的《熊出没》系列等片排除出考察范围,国产动画电影的票房成绩显示出一个清晰的基本盘:人民币3-6亿。也就是说,如果无法创造全民性的、超越动画电影本身受众范围的“出圈效应”,类似《白蛇》系列这样口碑表现良好的优质IP的最终票房射程大致也就在6亿左右:虽然这个数字在票房整天“放卫星”的大陆市场毫不起眼,但在动画电影类型中已是极佳的成绩,足以支撑追光动画规划自己的“动画宇宙”;毕竟还有更多作品根本无法企及这一数字,比如创造了足够的话题,却因题材限制致使受众无法扩展的《大护法》,又比如在2021年企图借助动画电影风口一飞冲天最终沦为市场失败者的《西游记之再世妖王》(1.13亿)和《济公之降龙降世》(4064万)。

拨开《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全民神话”,尽管拥有超高的关注度,国产动画电影整体上绝非当今市场特别青睐的类型。真正成功的作品凤毛麟角,想要达到3-6亿的基本盘都得费尽心思,类似《哪吒》和《姜子牙》这样的奇迹基本不可复制(实际上,从《姜子牙》的营销投入和观众的期待值来看,16.02亿的成绩绝非成功)。

由此可以解释,为何几乎每部在大陆上映的国产动画电影都不可避免地进行“卖惨”式营销,为何每部作品都是制作方砸锅卖铁苦心孤诣,搞得仿佛一旦失败中国动画就将暗无天日似的,哪怕几年下来观众对这样的营销基本脱敏:虽然这些话术都是俗烂的营销手段,但某种意义上也是现实——制片方肯定掌握更加详细的用户大数据信息,他们的结论就是这个市场不太大。

▲ 原定于2020年大年初一上映的《姜子牙》与《哪吒之魔童降世》的联动海报。来源:《姜子牙》电影官方微博

其实,也可以从近年重要的国产动画电影的选材和创作风格中,勾勒出受众画像。首先,从来没有人把“喜羊羊”和“熊出没”系列当作国产动画崛起的标志,可见其受众群体并不考虑儿童与他们的家长,而是与日本类似,以热爱动漫的青少年和二次元青年人为主;其次则是与美国动画市场类似,主攻在院线上映的动画长片,从角色设置到剧本结构均以迪士尼为师,受众目标是经常光临影院的青年观影群体;其三,选材和文学基础上具有浓郁的网络文学特质,遵循电子游戏的冒险逻辑,品味和审美较为迎合青年男性(哪怕是以女性做主角)——类似“我命由我不由天”“有朝一日权在手”“天道还是人道”的“中二”式男性幻想往往是国产动画电影文本创作的思想底色。

有趣的地方是:我们是在勾勒一种类型片的受众吗?不,我们似乎是在精准地筛选出一群特殊而小众的群体。这群人首先有足够的年龄,其次对日式二次元文化有兴趣,又不排斥美国的动画长片文化,又是院线电影的忠实爱好者,既能接受美式三维动画的低龄画风,还热衷于修仙武侠题材的网络文学与中二的成长叙事——这样的用户画像几乎是“缝合怪”,它不是寻找观众的最大公约数,反而是在筛选核心观众,本质上是与尽可能包括所有群体的“合家欢”商业逻辑相违背的。

理论上,国产动画电影的风格包罗万象,百花齐放,多元性强,似乎是一个尽量包含了动画爱好者所有能够想到的领域的聚合体,但实际上,它却是一个内在元素时常自相矛盾,对观众来说时而新奇莫名,时而一锅乱炖的“弗兰肯斯坦”。单论创新程度,值得鼓励也颇令人疑惑的事实是:国产动画电影的确走出了一条全新的路径,创造出了一套中国大陆独有的动画电影语汇,的确拍摄出了世界罕见,绝对“中国特色”的动画电影。这甚至与观众不完全相关,与制片方的商业规划也不完全符合,甚至追溯到本源,可能和中国最早的那一批动画导演的个人经历与审美有关。

▲ 风格颇受宫崎骏影响的《大鱼海棠》剧照。来源:豆瓣电影。

总的来说,如今的国产动画电影在创作风格上普遍呈现“日美中”三国的混搭,刻薄地说,就是“用中国题材,以美国形式,讲日式二次元故事”。

其一,国产动画电影的创作者不可避免地有爱好日式二次元的背景,这一背景对创作最大的影响是:否认动画是一种只面向儿童的艺术形式,认为动画可以用来讲述任何年龄段都能欣赏的故事。与此同时,却又因为创作者自身年龄的取向,较为专注于写作青少年的个人成长故事。

其次,作为在院线上映的电影,从形式上就受到美国动画长片创作风格的影响。首先是剧本写作上的结构式模仿,主打追寻个人价值、认识自我的美式主题诉求与日式成长故事的融合;从人物设置上拷贝美国动画的既有经验,比如必然为主角建设一个跟班小分队,肯定存在一到两个模仿梦工厂动画片的搞笑角色,基本会为主角安排“萌宠”;剧本结构完全按照好莱坞商业电影的三段式逻辑来写作,处处追求“大片”范,最后一幕主角的“重新崛起”已成为固定套路和规范习题;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少数画风独特的作品,国产动画电影基本采取美国动画电影低龄非真人比例的三维画风,这一选择是否与技术能力和成本控制有关尚有争议(毕竟如今国产单机游戏开发都已普遍使用虚幻4引擎),但却从根本上导致国产动画电影时常以低幼的合家欢画风,表现成熟深刻(抑或是故作深沉的中二伪深度)的故事,无时不在的本质违和感近乎荒谬。

其三,在多重因素的鼓励下,国产动画电影大都把自身的创作与“国潮”“传播中华传统文化”“讲述中国故事”绑定,自我规定为中国经典神话IP的再创作。《西游记》《封神榜》和《白蛇传》三大源流基本上垄断了目前大多数国产动画电影的选题,导致六年来总数虽不到二十部,但很多人物和故事却已经被反复地、多角度地讲述,观众已经进入疲劳期;而从目前的状况看来,解决疲劳的方式却并不是扩展和拓展题材(哪怕只是寻找其他的中国神话和传统故事),相反是以各种视觉风格和文本解读角度不断重述既有的故事,这一发展方向显然是商业投资人的短视所致。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这个市场为什么不太大呢?其实,倒不如反问一句:爱好这么独特的“缝合怪”和“创新产物”的受众群体,真的会很大吗?

▲ 《姜子牙》中的萌宠“四不像”。来源:豆瓣电影。

“剧本医生都不想再见到的程度”

无论是业界还是观众,真正意义上认可国产动画产业的成功,都得从《大圣归来》和《哪吒之魔童降世》算起:国内的舆论环境显然认为在院线上映的电影长片才是“登堂入室”的标准,来自日本的以漫画和电视剧集为主,以“剧场版”“大电影”为辅助的模式并不被国人认可。既然把主战场放在院线,观众必然要以商业电影的标准来看待国产动画电影——那么,六年来我们遇到过几部剧本“合格”,可以被称为“剧本写作”的国产动画电影呢?有一说一,这个数字恐怕不多;虽然整个业界都知道“内容为王”,也绝对不是不重视编剧和剧本质量,每次都和观众保证编剧绝对用心了,然而大多数国产动画电影最后的剧本,恐怕都还是好莱坞的“剧本医生”都不想再见到的程度。

首要问题是俗套。鉴于我们的题材集中于《西游记》《封神榜》和《白蛇传》这三个IP里,“创意”这个词的定义对国产动画编剧来说显然改变了,从创造变成了阐释,变成对古代故事进行现代解读。可是,为什么几乎每一个剧本的主旨都是寻找自我与自我实现呢?这未免太过于“现代性”了一些,我们的每个主角几乎一开始都不愿意做自己,都遇到了青春期的成长问题,暴躁、易怒、对世界有不一样的理解,满腔反抗精神,拷问自我的价值,从挫折中屡败屡战,寻找人生的解脱道路,并一定在故事的最后“找回了自己”,成为了“标题的那个人”——算了啰嗦了,其实我们的每个主角都是孙悟空,要么是周星驰的,要么是今何在的。

当然,每部商业电影都存在主角自我实现这一母题,这固然不错,但相较于漫威宇宙采取的“类型片巡礼”路线——以谍战片、战争片、宫廷史诗片、无厘头喜剧片等各种类型来包裹超级英雄内核,国产动画电影这六年来的实践,大多数只选择了动作冒险片,甚至刻薄地说,是武侠偶像剧这唯一的类型路径。主题陈旧,孙悟空整天拷问自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剧本类型单一,不按“勇者斗恶龙”的冒险模式走就无法展开剧情;大多数时候,观众希望看到令人眼前一亮的故事基本是一种奢求。

▲ 《美国队长2》从剧作上是一部谍战片。来源:豆瓣电影。

然而,哪怕是为了商业诉求上的安全采取既定的动作冒险片模式,兢兢业业完成的话至少不过不失,足以保证电影其他亮点的展现;但部分国产动画电影的剧本写作堪称敷衍,基本只是为了满足套路需求,为事先预设的大场面戏码提供甚至都说不太过去的理由。21世纪以来网络文学的“升级打怪”套路,或者说电子游戏所带来的清关思维取代了基本的情节写作,借自迪士尼的“萌宠”和借自梦工厂的主角团队内部搞笑吐槽互动取代了基本的人物塑造。

2021年春节档的《新神榜:哪吒重生》被调侃为“靠死人推进剧情”,这个来自“民国蒸汽朋克”世界,开机车的“新哪吒”,连内心挣扎和自我实现戏码都欠奉,整部电影除了依靠亲人受伤和死亡一步步开发“小宇宙”提升战力之外,就不存在心理意义上的“成长”,剧情就是不断铺陈“挫折——变强——挫折——变更强——挫折——变超强”的“逆袭爽剧”,与动作冒险电子游戏的通关过程达成高度的形式一致性,导致电影完全沦为只为展现动作场面和技术能力、毋需观众操作的电子游戏视觉秀。

其三,剧作的文学能力和审美品位始终未见提升。堪称“全民观影”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存在的最大争议,就是影片中大量“屎尿屁”风格的喜剧笑料。毫无疑问这是创作者针对商业需求所刻意设计的(也相对放大了导演饺子一贯的品味偏好),事实上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票房回报,但是商业电影中负责吸引大众的喜剧元素难道一定要是如此“下三路”的吗?

由于国产动画电影的情节和格调基本脱胎于早期网络文学,一定程度上直观暴露了导演和编剧的文化底蕴。类似《姜子牙》中反复提及却流于平面的“人道还是天道”“如何拯救苍生”,《大圣归来》《新神榜:哪吒重生》中被一唱三叹的“弱者逆袭”“强者归位”,这类连网络文学都开始觉得陈腐的“定番”屡次上演,使得国产动画电影始终难以逃脱“中二”的底色,很难立足于经典故事真正讲出现代的新意,缺乏创作者希望拥有的“深刻”。

▲ 《白蛇2:青蛇劫起》中的女性情感刻画。来源:豆瓣电影。

另外,国产动画电影中的女性角色,受到受众需求和创作者个人品味的引导,时常尴尬地使用非真人比例的卡通画风贩卖刻板印象的“软色情”,在女性角色的身材和服装设计上毫不掩饰地展现男性凝视。人物塑造上要么写成工具人,要么以极为可疑的视角来写作女性故事和女性之间的爱恋情感,颇有不真诚地“打女权牌”之嫌——不仅是编剧,国产动画电影创作团队的各个部门都被强烈的男性审美特征所把控,相对缺乏女性创作力量的注入。

一个就摆在我们面前,但还是令人震惊的现实是:国产动画电影的剧本内容大多数取决于投资人、导演或者技术部门负责人,很少由专业的电影编剧来负责,甚至大多数执笔者也都不是专业编剧。导演往往沉迷对过往成功路径的依赖,不断地重复自己多少年都不熄灭的中二情怀;制片方往往会吹嘘他们是多么关心剧本,但他们往往关心的只是剧本中存在多少之前被市场证明过能够大卖的元素,只在乎剧本能不能顺畅地把技术部门想要画出来的大场面有逻辑(没逻辑也行)地串联起来,只想问编剧创造的角色和台词搞不搞笑,有没有金句爆点,到底像不像迪士尼。

大部分国产动画电影最终的剧本文本呈现,基本由无数断裂的增删痕迹、被粗暴嵌入的对其他成功作品的模仿、白开水般交作业式的剧情对话,以及编剧最终放弃逻辑的沉默呐喊所构成。无论怎样的主题素材,何种人物和故事背景,最终都拍成了“孙悟空传”,都被串联为一个“搞笑角色在主角小分队中不断插科打诨的超级英雄动作冒险故事”(谁能想到《姜子牙》也能是一个超级英雄个人冒险故事?):

打败拦路的敌人,变得更强,找到自己,拯救苍生,观众和导演的中二病都在影片中被狠狠地满足了,而被宣传吸引进电影院的路人观众,没能与国产动画电影的经典青春期少男中二气质对上焦,观影过后满腔怒火地在社交网站上吐槽情节和剧本。这些声音,在一片“有笑有泪”“国产动画崛起”的呼声中往往显得特别孤单可笑,到头来不得不无奈地感叹:

原来中国动画就是这样的啊?

▲ 梦工厂出品《怪物史莱克》的主角团队角色设置成为广泛被模仿的定则。来源:豆瓣电影。

他们到底讲的是“中国故事”吗?

剧本的孱弱与失控只是国产动画电影制作全景中的一个缩影,它暴露的是制片方对“电影”这一艺术形式本体尊严的漠视:选择拍摄电影长片只是为了利润最大化,然而电影制作本身是有门槛的,甚至,剧本创作的门槛可能是其中最低的。当下国产动画电影的制作团队成员里有多少出身于“电影”而不是“动画”的呢?事实是,大多数创作者都是动画制作出身,哪怕厂商从好莱坞挖来的一线人才也基本都来自技术与特效部门,缺乏导演和独立创作经验——对他们来说,“电影”只是在把动画短片拉长而已。

习惯于真人长片,有一定阅片量的电影观众,经常会在国产动画电影中看到匪夷所思的、教科书反例般的剪辑事故与运镜失误,其镜头语言的匮乏与低劣甚至远不如大多数电视连续剧。六年过去,国产动画电影的“电影质感”进步缓慢,始终处在极低的档次上,“观之不似电影”。电影作为一门视觉艺术,其视觉冲击力绝不仅仅是某些“大场面”,伴随迪士尼风格的甜腻画风,镜头语言的粗劣更是放大了观影的不适感,某种意义上,进一步加深了路人观众“这还是给小孩子看的”的误解。

我们相信,上述误解是任何一个国产动画电影创作者都希望彻底破除的,但他们可能以为把剧本写得“黑深残”就能解决,而遗忘了以镜头语言为代表的一系列有关摄影、剪辑、音效、音乐等本质属于“电影”范畴的技术问题。作为对比,国产商业电影历经几十年的淬炼,已经逐渐普及了基础的电影制作“行活”,但很明显,与电影人完全不在一个赛道上的动画人,似乎没有真正意识到“电影”意味着什么。

2015年以来的国产动画产量和票房的崛起,离不开国家文化政策对动漫产业的鼓励与扶持,实际上创作者们也异常自觉地将创作主题集中于传统文化题材,自觉地把自身与“国潮”“讲述中国故事”绑定,始终坚持站在“古风”亚文化的风口。由此可见,说他们沉溺于过往经验、故步自封是不公正的,显然他们足够审时度势,知道要把有限的力气花在哪里——与其下功夫提升观众一时半会看不出来的电影制作水准,不如将精力花在最惹人注意的题材和IP上,视觉和剧本只要以公认世界顶级的迪士尼为尊就不会出错;投资人和创作者固然如此精明,但值得反思的问题是,六年来,国产动画电影虽然基本都是国风题材,可是他们真的“讲述中国故事”了吗?

▲ 迪士尼经典动画电影《花木兰》剧照。来源:豆瓣电影。

这个问题说得更加直接一点,这些把中国经典神话和名著故事修改成好莱坞式个人成长故事的剧本,讲的是“中国”故事吗?也许,到头来只是一部部由中国人制作的迪士尼《花木兰》而已。这些动画电影在国外有多少影响力呢?甚至于,他们做到在国内范围向国人讲述中国故事的任务了吗?

以票房50.35亿元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为例,尽管这个例子已经有些老生常谈:一个关于哪吒闹海故事的当代解读,剧本的核心主旨却落在了“家庭价值”之上,很难不令人感到荒谬。如果创作者是想表达传统的家庭价值,中国传统文化宝库中的素材并不缺少,可他们偏偏选择传统文化中反抗父权制的代表哪吒来阐释“父慈子孝”,将原作中哪吒与父权的不共戴天改换成亲情至上,在成长中与父母和解的温情戏码,让本来不服从任何强权的哪吒归顺“天道”,这其中的思维逻辑是如何运转的?

有观点认为,现代解读要贴合时代精神,当下家庭价值是一种能够传遍世界的普 世价值,这一解读是为了让哪吒的故事走向世界,让更多现代观众和外国观众理解——那么敢问,这部在国内席卷50.35亿票房的动画电影,怎么海外票房累计只有600多万美元,仅占到全球总票房的0.5%呢?

抛开国产电影海外宣发的不易,最终这个拥护家庭价值的、属于世界的哪吒,还是没有走向世界(倒是一路破坏到底的孙悟空更容易被世界理解一些)。说到底,还是不要给他们戴上“文化输出”的高帽,他们当初选择让哪吒拥护家庭价值的根本原因,只不过是他们认为好莱坞的商业剧本模式是好的,而按照这个剧本模式写作的话,必然需要一个温和的价值观基底,那么直接沿用美国动画电影的“家庭观”是最方便的罢了——票房成绩也证明了他们的远见。

▲ 家庭价值是《哪吒之魔童降世》的重要主题。来源:《哪吒之魔童降世》预告片截图。

只不过,这一点都不“国潮”,还是一部迪士尼的《花木兰》,而且是2020年的真人版;当初迪士尼动画版《花木兰》,甚至在跨文化视野上做得还很多元——别人在北美讲跨文化的中国故事,我们在中国讲普世故事。

相较看来,虽然追光动画的《新神榜:哪吒重生》里的哪吒是个没成长的、反对一切的愣头青,剧本完全没有找到成长主题与原作精神的契合点,哪怕影片破除题材和时代限制玩起了蒸汽朋克、赛博朋克和荒野机车,哪怕影片在美术视觉上无限地“反叛”与现代,这个哪吒本质上都比《哪吒之魔童降世》更中国——此时,去批判这几部动画电影的主角塑造其实还是立足于美式个人英雄主义都显得苛求了,毕竟同样是塑造英雄,中国故事与世界故事的差异在哪里还需要进一步探索,但无论如何,都比直接把哪吒“父慈子孝”更中国一些。

▲ 《新神榜:哪吒重生》中的“民国蒸汽朋克”街景。来源:《新神榜:哪吒重生》官方微博。

必然会有反对的声音说,这些国产动画电影的票房数字可观,对它们的受众群体大小、剧本和制作水平以及意识形态内容的反思都不成立,毕竟人民群众用电影票说话了——从票房数字的美梦中醒来吧!《白蛇2:青蛇劫起》救市成功了吗?在《哪吒之魔童降世》成功后被寄予了过高票房期望的国产动画电影,这两年间有哪一部真正达到口碑和票房的预期了呢?

六年来观众用爱发电,每次都以拯救中国动画产业的牺牲心态购票入场,面对这些六年来没有什么长进,还在选题和创意上越发枯竭和套路化的作品,用如此的宽容所塑造的票房美梦还能坚持多久呢?距离破灭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也许在我们看不到的暗影中,在各大动画制片方还在紧锣密鼓地推出各种片单计划的背后,无论是观众还是投资方,都在默默寻找下一个淘金新风口——“国潮”“古风”依然坚挺,谁都还要吃这碗饭,但谁也没有说一定要在国产动画电影这个被定了型的缝合怪上吊死:其他的选择必然是有的。

写作这篇反思录时,我与一名在国产动画电影行业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同学做了交流,我询问我的部分想法是不是过分激烈、偏颇了一些,结果她说,“你这么温和是转性了吗?我们内部开会时说得比这狠多了”。她的这句话,可能是我对国产动画电影还抱有最后期望的原因;至少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业界并不是熟视无睹的,之所以长久以来没有被解决,当然不会全是创作者的责任。那么,就一起把这些问题告诉资本方吧:六年来国产动画电影的崛起与“盛世”之下,可能需要一些看向未来的危言。

注:文中引用大陆电影市场票房数据来自“猫眼专业版”app;海外电影票房数据来自美国专业网站Box Office Mojo。

▲ 在日本等海外市场取得一定成功的《罗小黑战记》。来源:豆瓣电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次元研究”(ID:ACGeeker_),作者:孔德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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