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D电影何时开始绑架了我们的观影体验?
近两周登陆内地院线最受期待的好莱坞大片,就是《沙丘》和《007:无暇赴死》。但在定档之时,却迎来了绵延不绝的谩骂声。被讨伐的原因,倒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影院排片,布满了3D格式。
《沙丘》的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亲自呼吁,这部电影一定要在尽量大的银幕上观看,不然简直像“在浴缸里开潜水艇”。所以IMAX厅之外的选择,自然被大多数人排除,可错就错在3D上,“银幕黑漆漆的,整个观影过程令人极度不适”、“比流媒体同步上线更可怕的是特供版3D”这些评论引发了一阵影片映后的口碑下滑。
3D,曾经吸引观众进入影院的技术,为何成了口诛笔伐的对象?我们是否已然厌倦了这些“视觉奇观”的轰炸,身处这个充斥着画面信息流的高速发展社会,泛滥、疲软的视觉景观似乎都在提醒着我们“观看”已然变味了。
3D,从新奇到泛滥
那3D电影,到底是什么?
三维电影,顾名思义,制作出三维立体幻觉的电影,通常需要观众借助佩戴的特殊眼镜达到“身临其境”的效果。虽然在进入21世纪时,3D电影才在全球影院被普遍推广,但3D电影并不是个新兴事物,它的历史也并不比电影史短多少。
3D电影可以通过多种不同的方法制作。早在电影出现前,对于立体照片的投映就已经是一项成型的研究。追溯至1915年,3D电影一直以某种形式存在,但由于制作和放映3D电影所需的昂贵硬件和流程,以及缺乏适用于所有细分市场的标准化格式,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一度沦为电影行业的小众产物。说白了,很长时间以来,3D电影都是作为“新奇玩意儿”出现,而人们很早以前就已戴着简陋的眼镜,进入罕见的3D电影世界。
多年来,3D在电影院的流行程度时高时低:1950年代是早期的3D电影“黄金年代”,美国几乎每一部长片都使用了偏振系统;60至70年代,一些经典电影被转换为未配备偏振系统剧院的3D电影,甚至在电视上以3D形式放映;80至90年代,IMAX影院的兴起和迪士尼主题乐园的推动,也让3D电影经历了全球复兴。
2D版与3D版对比
等到21世纪,偏振式3D技术回归,继续占据主导地位。3D电影在千禧年后愈发成功,并随着2009年12月詹姆斯·卡梅隆执导的科幻动作大片《阿凡达》上映,达到空前顶峰。此后的3D电影便在全球范围内的影院大幅普及,很快就习惯了这股热潮的观众,对于3D电影的热情再次冷却。
而处于如今的网络时代,日新月异的技术革新,铺天盖地的视觉信息,对于普通观众或是狂热影迷来说,3D这种形式早已很难产生奇观级别的影响力。我们处在人类想象力最枯竭的时代,同时也处在人类想象力最狂野的时代。
逐渐地,我们开始渴望纯粹,那种只有好内容的电影才能打动人心的纯粹。曾经为我们带来惊心动魄体验的3D技术,曾经让我们登上潘多拉星球的3D技术,短短的十年间,怎么沦落为了“毁灭电影”的原罪之一,这是因为什么?
3D绑架了观影体验?
早在黑白电影时代,3D技术就在恐怖惊悚类型电影放映市场大受欢迎,切身感受到魑魅魍魉逼近上身的体验,确实比裸眼观看的效果更上一层。一些作者导演还曾利用3D电影的制作形式,尝试过更多更加大胆创新的实验影像,最著名的当属让-吕克·戈达尔的《再见语言》。
但渐渐地,3D电影绑架了影院的观影体验,它让本应该静静出现在大银幕上的艺术作品,变成了一场场全息游戏。越来越多的电影人也开始选择不使用后期转制,而是在拍摄时就选择3D格式,由此彻底改变了电影的形态。尤其在好莱坞以票房号召力为指标的体系之下,一系列“为3D而生”的电影诞生,主要为动作片和科幻片,还有近年火爆的“超级英雄”电影类型。
可是,影院简陋的放映设备、不达标的亮度环境,在我们每每戴上3D眼镜时,都在无限放大粗糙的观影体验。3D不再是为恐怖惊悚的艺术效果而存在的媒介延展,它早已不是新奇体验,如今的3D技术,更像是用来刺激感官的“利器”。它的流行与对影院的“霸占”,就像这个时代的所有东西一样——刺激、刺激,我们只想要刺激,就像随手滑动播放的竖屏短视频,就像一天之内放出一整季的流媒体。
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乏味,所有的奇观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变得触手可及,一切都应该通过一秒的震颤颠覆感官,否则不值得花钱欣赏。这是现代人生来的权利。哪怕是十多年前看完《阿凡达》出来头晕眼花到走不直路的观众们,如今也可以对着疯狂旋转向着眼前飞来的螺旋桨无动于衷。许多工业流水线制造的视觉景观,在人们“惊呼”一声后就被遗忘在了影院里。
只要是看过3D电影的人,都知道同一部电影同一张银幕的排片之下,3D电影的票价可以比2D贵上一倍。乍一看,差价的存在本身,似乎不该被谴责。但事实上,观众已经逐渐发现,即便排除那些可能存在的眩晕效果和生理不适,3D格式也已经大大削弱了现今许多优秀电影的观影体验。
2017年10月在国内上映的《银翼杀手2049》,想必在很多观众心里都留下了不小阴影。上映的那周,热度最高的讨论大概是:IMAX 2D格式去哪儿了?《银翼杀手2049》的黄沙世界,在3D眼镜的一片漆黑下效果所剩寥寥,影迷之间掀起了一场水花并不大的“抵制3D运动”。但这部电影还是以一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的IMAX 2D场次惨淡收场,赌气不看的和根本没听说过的,最终使得这部影片的内地票房连亿字头都没跨过去。
但这远非第一次。时间再往前倒推一年,也许没什么人记得《谍影重重5》被引进时的情形了——当时的导演保罗·格林格拉斯亲自说明:这部电影中的动作场面代入感过强,根本不适合3D格式放映,拍摄时也并未使用3D技术。
亲自出马澄清的原因,是当时全球大规模安排3D放映,无数观众表示观影过程极度不适。镜头的晃动引起大量的负面生理反应,本身恰到好处的武戏,只因放映格式的不适合,毁掉了这部电影某些方面的初步声誉。发行方这才意识到3D格式对于观影体验的真正影响。然而这件事的后果,也像风一样过去了。
3D电影还应该存在吗?
有人问,影迷们为何如此执迷“沉浸感”,如此新潮而有魅力的概念,难道不好吗?
从某些方面来说,3D格式可以很适合一些特定的电影,比如2016年初在国内上映了、但可惜讨论度低的罗伯特·泽米吉斯的《云中行走》。片中还原了1974年菲利普·帕特在双子大厦之间走钢丝的画面,高空俯瞰的镜头,即使是裸眼都已挑战心脏,哪怕是在小银幕上看也是恐高预警。
如果真的谈到对于早已习以为常的3D观影模式的缺点,也许观众不喜欢的只是院线替观众安排“伪3D”的行为——同样拥有大型或奇观场面,诸如《敦刻尔克》《爱乐之城》《1917》就脚踏实地2D上映,而《沙丘》和“007”系列就因为类型元素而被大规模套上3D格式,那谁来决定什么电影适宜3D观看呢?也许观众不喜欢的只是“中国特供版3D”的行为,《银翼杀手2049》事件就是典型一例,负责后期的剧组人员亲口认证引进中国时专门制作了一版“3D豪华套餐”,可谓吃力不讨好;也许观众不喜欢的只是3D场次多收票价;也许观众不喜欢的只是3D眼镜太暗太重太夹耳朵且对眼镜人士太不友好。
各种各样的特效与吸睛焦点,把观众带离了故事的内核,分散观众的注意力。在这种情形下,情节、表演、构图、打光等等都不再重要,观众只是被扔进了游戏的世界,一个马戏团的中心,走马观花一般地进场、离场。3D眼镜里那个黑暗的、缩小的世界,如果不是摄影师创造的、也不是出自导演的原本意图,那两片油腻腻脏兮兮的塑料薄片,只会是强行加成的劣质效果。因此,3D电影经常被批判为“不过是给既有的电影增加了一点景深而已”,这种论断也不足为奇了。
各国影院各级院线配备的3D投影设备参差不齐,多数都是无法达到原片摄制与放映标准的影厅,就算是“为3D而生”的电影,也无法达到预期的观影效果。还记得120帧拍摄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吗?即便是120帧,也没法完全彻底地消除眼镜蒙上一层黑暗带来的困扰,更不用说其他大多数电影了。
影院对3D格式的坚持放映,一定程度上出于一种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诞生的恐惧——电视的普及从开始之日起,对影院产生了巨大的威胁。人们的娱乐方式日渐多元化,这是不可避免的,如今的流媒体冲击又让电影院的存亡问题摆上了台面。据目前的经验看,吸引人们回到影院的方式,任何新奇的花样也许都只是缓兵之计。
会让电影死亡的,是没有必要的噱头,而不是纯粹的电影本身。昂贵的票价、漆黑的屏幕、沉重的镜框、被预设的品味、被赋予的刻板价值,这一切都需要停止。沉浸体验,不只是视觉的进入、感官的冲击,而是更加迷人的内在,一些收敛的、安静的事物。
3D技术的运用应该是恰如其分的,诺兰使用3D技术配合IMAX胶片拍摄的《蝙蝠侠:黑暗骑士》,是为了让观众深入底层世界的轴心。但3D技术被大量使用在爆炸场面和飞来横刀时,观众早已面无表情。如果弗兰克·赫伯特的文本和丹尼斯·维伦纽瓦的演绎都不能把观众带到沙丘星球,如果丹尼尔·克雷格的蓝眸和詹姆斯·邦德的身手都不能让观众进入特工世界,那么3D也不可能做到。
3D电影可以存在,但不是霸占电影院。它永远没有权利夺走电影本身作为平面视听表达已足够承担的魅力所在。“沉浸式”艺术流行的当下,需要更多观众,抓住自己理解的机会,抓住“观赏”的本原。我们,有时候只想取下厚重的、令人负担的塑料镜框,静静去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Yorkshire Vi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