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尚气与十环传奇》没有被引进大陆市场后,“尚气”主演刘思慕连发两条微博。
“电影院的效果是无与伦比的。这真的太可惜了……”以及“这部电影的全部目的是庆祝中国文化……”电影特效打斗确实不错,维持了超英片的平均水平。但后一句“庆祝”着实让人费解,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几个菜能喝成这样?
强烈怀疑刘思慕同志用了“英转中”翻译软件,“庆祝”的原词可能是Celebrate,除了庆祝还有赞美颂扬之意。看来翻译软件不仅坑害中国人,还能整蛊华人。在这位男主眼中,《尚气》丝毫不存在辱华问题,甚至在媚华。茅草竹楼盖起来,大红灯笼挂起来,中国功夫练起来,还不够诚意吗?
一片丹心付诸流水,其中的文化霸权逻辑不要太明显。他们不但定义西方是什么,还要定义东方是什么。当对方不愿被代表的时候,那就是不识抬举、过度敏感。你把美国最流行的中餐“熊猫餐厅”那种油炸过后裹糖醋汁的菜,端到中国人面前说是Traditional Chinese Food,可真是小刀拉屁股——开眼了!
高情商的说法是,《尚气》结合了超英元素与现代电影工业技术,在世界影坛中展现了独特的东方文化。但真相无非是聪明的、好心的、或许无知的老外,花钱请了东方的演员,演了一个西方视角下的东方故事。
尚气的父亲由傅满洲变成徐文武,美国电影抛弃了“邪恶中国人”而去拥抱“好中国人”。其呈现效果则是在一定程度上,回归了上世纪30年代赛珍珠笔下《大地》中勤劳朴实的中国人形象。
时好时坏的形象变迁,反映的无疑是时紧时松的中美关系。令人遗憾的是,西方眼中的东方构建始终没有进步,《尚气》只是保守时期带有绥靖色彩的妥协之作。
躺平的华裔,温和的弑父
罗斯在《变化的中国人》里写到:“一种特殊的种族生命力或活力,从某种程度上造就了中国人坚韧不拔的精神。”因此他们“能够容忍污浊的空气,能够承受疲劳的工作,能够容忍变质的食品以及有毒的细菌。”
然而,这种品质在西方并不是值得歌颂的美德,许多白人固执地认为华人正是利用这一点抢走了他们的工作。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尚气》里的男主却是一个逃避现实企图躺平的华裔(反内卷第一人?)。
电影首先用西装和豪车营造了一个典型成功亚裔的假象,接着让代客泊车的尚气跌落到蓝领阶层。他还有一个恋人未满状态的好友凯蒂,俩人都觉得停车是门技术活,是可以终生奋斗的“事业”。
尚气是一个会说多种语言的天才,而凯蒂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加州大学。他们作为亚裔蓝领工人,不再是“爱拼才会赢”的典型,而被打上了“未充分利用潜力”的失败者标签。这种潜在的“不够成功不像亚裔”的视角暗示,仍然让《尚气》回到了刻板印象陷阱。
故事的前情是徐文武(梁朝伟饰),依靠十环神力建立了自己的帝国。机缘巧合下,他认识了神秘部落塔罗的姑娘映丽(陈法拉饰)。你推我挡一顿“情意绵绵掌”耍完,两人陷入爱河,生下一子一女尚气和霞玲。
因为尚气想回归家庭生活,把环给拆了,这导致仇家上门杀害了妻子。重新上环复仇的徐文武还不满意,决定把儿子尚气培养成杀手,让他亲自处理还活着的仇人。当十几岁的尚气手上沾满鲜血,他迷失了自我,逃到美国避世。
梁朝伟其实一直知道尚气下落,只待时机成熟就告诉他们“用祖传玉坠打开塔罗,拯救你们老娘”的计划。尚气进入塔罗遇见小姨杨紫琼,对方痛陈革命家史,并指出梁朝伟居心不良。为了保护母族的部落,尚气萌生了对抗父亲的想法。
血债血偿,为母弑父,电影开始朝着希腊神话俄狄浦斯的内核铺展剧情。然后就是长达20分钟的好莱坞套路:两边因为误会开打,误会解除父子和解。新的大boss噬魂兽出现害死梁朝伟,领悟了强者真谛的尚气骑着龙王三太子用十个环干掉了噬魂兽。
《尚气》看似是个中国故事,实际上是套着中国皮囊重拍西方经典叙事。背景里的汉字时刻提醒观众这里是中国,但电影展现出来的中国文化则是拼贴缝合的。挥动流星索,身穿斜襟小褂梳着童花头的霞玲,简直就是个爆款China Doll。
外加桂林山水式的风景,和老美特调中国风滤镜,可谓中美结合的典范,六小龄童老师的梦中情片。“中”得比以往所有美式中国片更血统纯正,“美”得又寸土不让繁花似锦。
无恶不作傅满洲,良苦用心徐文武
针对傅满洲的黑历史,《尚气》借演员之口轻描淡写地翻篇揭过。徐文武称,满大人不过是别有用心者编造的妖魔形象,他的皮囊之下不过是一个滑稽的莎剧演员。
有情有义的徐文武,为了爱人放下屠刀,又为了爱人之死而重拾屠刀。即使是攻打塔罗,也不过是思念亡妻的癫狂。
梁朝伟好像听到了傅满洲的心声“我想做个好人,给我个机会”,于是他决定以好爸爸的形象重新诠释徐文武。
抛弃傅满洲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反派,建立全新故事背景打温情牌,无疑是《尚气》创作者们的投机选择。观众可以声讨一个丑陋邪恶干坏事的傅满洲,但怎么好下口责怪一个良苦用心的父亲呢?更何况从一个“老妖怪”变成中年帅哥,形象载体都发生了质的飞跃了。三观跟着五官走的时代,徐文武肯定有颜粉。
六七十年代的种族主义漫画里,傅满洲是黄祸论的产物。在更早的萨克斯·罗默的笔下,他的“手指的每一次指向都具有威胁,眉毛的每一次挑动都预示着凶兆,每一刹那的斜眼都隐含着恐怖。”
他携带着东方的神秘力量,运用着西方的科技,领导神秘组织杀人、贩毒、斗殴、赌博、贩卖白人奴隶。行踪飘忽不定,拥有诸如“The Flower Of Silence”这样巫术式的杀人手段。他还有一种绿色细针,轻轻碰人一下,如花美眷立刻变成干瘪老妪。
尽管材料已经进化,但《尚气》里的偏见依然存在。塔罗战士的技能被视为运气而不是能力,他们的实力来自古老的魔法。徐文武的十环不知来历,有一种说法是从古墓盗出。他不像钢铁侠这样的西方英雄利用技术赋能,而是以玄奥的顿悟去开启大招。
十环的威力也是随着使用者情绪变化的,运用它建立千年地下统治的徐文武轻易被噬魂兽击溃,而领悟了“神龙之心”的尚气却可以一招爆掉怪兽。
电影强调的“神龙之心”更像是古老的修仙寓言或者忍者的进化奥义,不具备任何可供延展的现代性。
《尚气》的核心表述是散乱无章的,高潮片段里充斥着东方科技落后、支离破碎的孝道、个人主义觉醒以及好莱坞式的刻板比喻。
在现代化日新月异的今天,尚气的部落依然过着男耕女织的封建小农生活,而京东小狗充满幕墙的澳门,更像是汉化版的拉斯维加斯。无论是田园诗意还是现代城市,《尚气》都抓不住真正的中国。
好人归来,似曾相识
在美国的中国形象塑造史上,赛珍珠所写的《大地》第一次打破西方世界对中国的“邪恶想象”。他们辛勤耕作热爱土地,面对自然灾难不屈不挠。《尚气》退回到《大地》,也可视作中国好人的“归来”。
小说《大地》里讲述了三代中国人,第一代王龙拥有大片土地,堂而皇之地将妓女荷花接回家当小妾;王龙的儿子们土地意识开始淡漠,把目光投向了更容易出人头地的商界、军界和黑道,反映出了旧中国农民在乱世中的投机心态和伦理道德下滑;王龙的孙子作为第三代,有的走出国门追求现代科技,有的投身革命想改变社会。
电影《大地》在美国引起轰动的20世纪30年代,正值中美关系由“仁慈时期”向“钦佩时期”的转化阶段。《大地》塑造了乡土田园的纯朴生活,尽管人们各有缺点,但真切地体现了中国人与土地千年的羁绊。1937年这部电影在美国本土取得极大成功,扮演女主阿兰的演员露易丝·赖纳凭借此片获得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
为了拍摄《大地》,米高梅公司在加利福利亚州租下了500英亩土地,专门设置了山水风景,包括中国式的农舍、农田、水井等,还从中国运来水车,试图逼真地再现中国农村。
同年的电影《消失的地平线》,再次为西方人虚构了一处乌托邦式的“香格里拉”,成为他们理想的世外桃源;同时期的《中国油灯》(1935)则讲述了美国为中国电气事业操心的故事。在三四十年代的美式中片里,总体呈现了一种宁静淳朴、艰苦抗战、值得同情的中国人形象。
五十年代初,温情的形象被《绝不撤退》(1952)、《喋血战俘营》(1954)、《满洲里候选人》(1962)所打破。在众多战争和犯罪电影的塑造下,中国人形象笼罩在对立和敌视的阴云中。
哈罗德·伊萨克斯曾犀利地指出:“肯定和否定的两种形象时起时落,时而占据时而退出我们心目中的中心位置,任何一种形象都未完全取代过另一种形象……我们对中国人的感情在同情和厌弃、在父母般的仁慈和父母般的恼怒、在热爱和近乎憎恶的敌视中游离。”
好人归来,坏人退散,《尚气》再次回到了《大地》式的田园谱系。熟悉和疏离感互相交叠,猎奇式艳羡和爹味凝视此起彼伏。以往美国片里中文讲得人鬼不分的情况大为好转,是不需要字幕也能让中国人听懂的中文,是需要字幕才能让美国人看懂的电影。
长期被讨论的西方电影如何走出东方主义的问题,被《尚气》转换成了“在东方主义里如何走”。显然,漫威对“复杂中国”毫无兴趣,它只对手里的牌权衡利弊。噬魂兽吸走了带有争议色彩的徐文武,留给尚气的会是清澈的明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