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的2021年,中国电影继续书写着历史:电影总票房和银幕数量稳居世界首位,电影《长津湖》成年度现象级爆款电影,登顶中国影史票房榜。
2021年中国电影代表作《长津湖》,可以视为2021年中国影视剧生产的一个缩影:从年初的电视剧《山海情》《觉醒年代》开始,多部主旋律作品成为爆款,引发线上线下的热门话题。
如果将主旋律的昂扬置于国产影视剧复兴的语境中观察,主旋律影视创作体现着文以载道的文化传统,它不仅是艺术的指导方针,也是一种商业的叙事策略,呈现出双重内涵:一方面指向重大题材和重点作品;一方面指向思想内容和时代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讲,任何一部主旋律作品的爆款都不是简单的商业上的成功,而是因其所包含的内容与当下人们精神需求的契合。
好比人们从《山海情》中理解农村,从《觉醒年代》中重温革命,从《大江大河》中追思改革,从《长津湖》中感悟和平。主旋律创作的重要性,在于它在当下人们文化生活中的议程设置功能,每一部作品所牵动的话题溢出屏幕边界,映射世道人心。从2021年涌现的一批佳作精品中所呈现出的广阔视野、鲜活人物和饱满质感来看,主旋律创作的诀窍其实可以归纳为八个字:返璞归真,慢功细活。
对主旋律创作来说,构成挑战的并不是题材和主题,而是创作的方法。因为,每一次的创作都是溯流而上。在云制作、虚拟现实盛行的数字技术时代,如何沉下去接住更多的地气;在流媒体平台对内容和流量的快速消费中,如何慢下来静心打磨作品;在短视频改变观影习惯的碎片化空间里,如何提供更多的让观众坐得住的长片。这些矛盾的梳理和调和,才是主旋律创作所真正需要回应的命题。
原味:素心直面现场
和银幕相比,2021年度的荧屏更让人印象深刻。《山海情》和《觉醒年代》能成为年度现象级作品,显然具有重要意义。它们分别代表了主旋律创作的“两极”:一个是表现时代精神的现实生活题材,一个是颂扬英雄主义的重大历史题材。前者表现山乡巨变的扶贫,直面困苦,不说教,讲述中国人在艰苦环境里的生存奋斗;后者再现大浪淘沙的革命,直面牺牲,不煽情,坦陈中国人在变革时代中的命运抉择。共同点是都体现了新现实主义的美学风格。
像是土里长出来一样。《山海情》的呈现刷新了人们对于主旋律作品的认识。泥土味,既有传统现实主义的厚重,也有人物内心世界的诗意灵动。乡村的“泥土味”,反衬着都市的“悬浮气”。在习惯了4K高清影像和绿幕特效的数字时代,这种粗粝感何以有如此动人的魅力?
笔者认为,这涉及主旋律创作中的一个重要命题,即内容的本土化。本土,是对同质化的颠覆,现实主义是创作的底色。中国土地上正在发生的日新月异的变化,提供了非常多元的故事景深。近年来,具有鲜明地域文化特征的影视作品层出不穷,例如,以黔渝为代表的西南影像,以陕宁为代表的西北影像,均用方言表达,借风物抒情,沉入当地的泥土中,打破类型化的叙事框架,刻画真实的生活样态。本土,也包括对概念化的超越。《山海情》的语境是闽宁合作的脱贫攻坚,但这只是一个壳,其文本内核的意蕴极为丰富。如果从扶贫的角度,你看到的只是东部和西部的关系;如果从文化的角度,你看到的是人和土地的关系。《山海情》的“村民”对应着乡土中国的博大精神世界,浸润着这个民族最深沉的情感。从20世纪末的《黄土地》到《平凡的世界》,西部之所以成为一座文艺创作的富矿,是因为它映射了民族文化寻根的初心和情愫。《山海情》最动人之处,不是这般刺心的苦,恰恰是那种刻骨的恋。如作家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写的,“无论我们在生活中有多少困难、痛苦甚至不幸,但是我们仍然有理由,为我们所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而感到自豪”。移民之难,难在故土。犹如黄河故道,不仅刻画了西部的山川地貌,也勾勒了人们的心理轨迹,由此可知主旋律题材可以挖掘的深度。
同样,《觉醒年代》也是一部下沉之作,还原的是历史现场。它的质感和细节更为丰富,闪光之处是展示了思想流变之美。呈现历史,全剧没有拘泥于戏剧性,更没有满足图解,而是解图:平等勾勒了各种思潮、学派共生竞合的关系,描摹了陈独秀、蔡元培、胡适、辜鸿铭等人物不同的风采,这对主旋律的创作来说具有突破性。真实感来自对历史场景、事件和人物的有机还原,剧集单元中的人物演讲每每成为叙事高潮,而华丽的台词实际上来自真实的历史文本。
抵达现场,是创作的基本要求。主旋律是一曲大地之歌。它的崇高感,体现在题材的广阔景深之内;它的史诗性,融合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新现实主义美学的风格是避虚向实,崇尚质朴、温润和鲜活,观众喜欢更多的泥土味,因为,生活本色如此,不施粉黛。
手作:白面勾勒苍生
流媒体平台的兴起加速了行业的裂变和重组,如今,传统影视剧在和所有具有视频属性的内容产品竞争,而视频作品碎片化的特征深刻地影响着影视制作。据美国学者詹姆斯·卡廷对9400部英语电影的调查,发现英语电影从1950年左右的平均镜头长度12秒(约288帧)下降到2000年左右的平均镜头长度低于4秒(96帧)。镜头越多,意味着剪辑越多、节奏越快。电影作为一种快速消费品,内容的制作周期越来越快。但对于创作而言,未见得是好事,尤其是主旋律作品,慢下来才是普遍的规律。
首先,剧本打磨最在乎时间。电视剧《觉醒年代》剧本创作历时6年,七易其稿,其中,从剧本构思到后期制作花了3年零4个月;电影《长津湖》历经5年多的剧本打磨、2年多的细致筹备,编剧兰晓龙提交的初版剧本就有13万字,精修后还有6万字;电影《悬崖之上》编剧全勇先先后改了两稿,基础是多年前的获奖电视剧《悬崖》,从荧屏到银幕酝酿了8年。所谓精品,总是体现在对内容的反复过滤上,不经过时间的淬炼,价值无法沉淀。
其次,故事表达要硬核细节。历史剧创作往往容易陷入图解的套路,而对于当下观众来说,需要的是解图。解图是对史实进行影像化呈现,需要凝视和透析。比较容易的做法是对历史人物进行细节化处理,例如,电影《革命者》中表现李大钊就义上绞架前,和剃头师傅开玩笑的谈笑风生。让人物鲜活起来,用“生活的毛边消遣剧本的情境”,呈现细微中的绵长。具有挑战性的是对理念的形象化演绎。广受好评的电视剧《功勋》之《能文能武李延年》选择了“指导员”这个角度,把李延年这个共和国英雄展现得很透彻,在荧屏上首次把军队政治思想工作的横截面展示出来。战壕中的思想工作不是塑造打不死的战神,而是培养有勇有谋有情的士兵,培养懂得“尊重、信任也是战斗力”的军官。
再次,人物塑造更需要破圈。主旋律作品能否成功的一个标志是对光环主角的“祛魅”。例如,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的达康书记,是近年来主旋律作品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角色,“老戏骨”吴刚仅仅通过独特的眼神,就把“官”还原成了真实的人。电视剧《觉醒年代》借助历史记录、人物著述和艺术想象,对众多党史中“寥寥数语的人”,进行了多姿多彩的群像塑造,特别是展现了陈独秀、陈延年、陈乔年父子三人在亲情上、政治上从彼此不理解到认同和解的过程,这条父子情故事线成为全剧最大的亮点,以极富感染力的方式重塑了年轻观众对人物的认知。同样精彩的还有电影《悬崖之上》中张译演的特工张宪臣,英雄的被捕仅仅是因为一时兴起的寻子杂念,在传统的英雄叙事中,当属典型的“感情用事”,在此刻却成为“家国”纠葛的情怀,令观众掬泪。
拒绝脸谱,是创作的重要原则。主旋律创作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不能大批量复制而崇尚手工,它需要慢工细活的创作环境:反复地修改打磨剧本,只为呈现别人没讲过的故事;花费大量的时间体验生活,只为投入真实情感;刻画细腻传神的人物,需要进入角色的精神世界。在创作上保持一点慢速,在今天并不是落伍,反而弥足珍贵。
匠心:专业成就品质
下生活,作为现实主义创作的传统手法,其价值越来越被导演们重新认识。作为命题之作,电视剧《山海情》的制作时间只有短短1年,但创作者在拍摄中采取的三个做法十分有价值:一是实地采风。全剧组扎根宁夏,主要演员都沉浸式体验当地生活,编导采访了很多当年的移民,包括故事里的原型人物,请他们来做顾问,为故事提供了很多宝贵的创作素材;二是本色选角。全剧以西北籍演员为主,用地道方言表演;三是沉浸式体验。为了重现故事发生的背景,剧组不仅自己动手盖房子,甚至还种起了蘑菇,演员们参与搭建移民村,共同经历了从没有树到有树、从地窝子到土坯房砖房的过程。《山海情》里的“闽宁镇”,令人想起电影《红高粱》中的“高粱地”,这种“为拍一部戏,种一百亩田”的做法,吃的是笨功夫,拼的是创作理念。
以往人们对专业性的认识,多局限在商业类型片的制作,其实,主旋律作品需要更高层面的专业性。例如,《山海情》面对的是乡村振兴的宏大主题,要求主创者对中国西部、农村甚至民族问题有深刻理解,才能把握一个小村庄变迁的历史逻辑和人们的心理轨迹。所谓体验生活的意义是,还原作品的质感。即解决环境、情节和人物的“三位一体”问题,是否能从真实生活中还原、模仿和萃取艺术形象,是衡量好演员的标准,也是避免“悬浮气”的关键。
质感,还体现在作品环境氛围的营造中。近年来,主旋律影视创作一个令人欣喜的现象是,创作者们对细节真实的普遍重视。电影《长津湖》和《八佰》把中国战争电影的制作水准提高了一个台阶。两部影片分别对抗美援朝战争、淞沪会战的军事细节进行精准还原,从军种礼仪、单兵装备、枪械武器到服装制式,都严格按照原样再现。电视剧《觉醒年代》的大片气质也和制作密不可分。制作方请来历史学家对史实和道具把关,北大红楼、陈独秀家、新民学会等数百个场景由剧组自己设计、搭建和改造。无论场景大小都有历史依据,剧中出现的书架书柜、新闻报纸等都是一比一复原制作而成。一点一帧的画面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最后构成真实的历史意境。
堪称近年国内制作最精良的谍战片《悬崖之上》,同样采用一比一的方法,真实还原了哈尔滨中央大街、亚细亚影院、马迭尔宾馆等地标建筑,从街景到人物服饰,甚至屋内摆设和道具,都力求还原当年风貌。为了拍摄林海雪原中的一个空镜头,导演张艺谋在雪中等风来,整整站了近两个小时。对真实和细节的追求需要大量资金,但是,比钱更重要的是匠心。
主旋律创作中,制作是不可忽视的重要环节。品质的提升,离不开中国电影工业的整体进步。主旋律作品的愿景是中国元素的全球表达,呼唤更多高品质的中国故事的涌现,仍需要创作者更多地沉下去、慢下来和静下心。诚如张艺谋的创作体会所言:我们永远在学习,学习讲好一个故事。我们都是讲故事的人,什么是工匠精神?对于电影而言,讲好故事,去磨炼、去锻炼、去学习、去提高,这才是(中国电影人)工匠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