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柏林电影节,最大的噱头之一,便是邀请印度裔美国导演M·奈特·沙马兰来担任国际评审团主席。
作为一个专长拍摄惊悚、悬疑题材的类型片导演,他的作品鲜少为艺术电影节青睐。
甚至在主流商业电影圈看来,沙马兰尽管有票房实绩,但在风格和手法上实在有些非主流,以至于另类。
来到柏林之后的每一次露面,沙马兰都大量被追问他对于电影的看法。
人们惊叹于他关于作品在商业和艺术之间平衡的洞见,也发现沙马兰作为一个高产的导演,阅片量也不容小觑。
而在16日举行的颁奖典礼上,沙马兰带领的国际评审团确实交出了一份出人意料、耐人寻味的答卷。
继戛纳电影节将金棕榈颁给茱莉亚·迪库诺、威尼斯电影节将金狮颁给奥黛丽·迪万之后,柏林电影节将最高大奖金熊颁给了西班牙导演卡拉·西蒙,创造了欧洲三大电影节在一年之内将首奖都颁给新生代女性导演的历史。
此外,除却首奖的八个奖项中,共有四个颁发给了女性电影人。
评审团奖由墨西哥导演娜塔莉亚·洛佩兹·加拉多的首部长片《宝石长袍》获得。
最佳导演银熊奖由法国影坛老将克莱尔·德尼摘得。
最佳主角和最佳配角两个表演奖项都由女演员包揽,分别归于德国女演员梅尔滕·卡普坦和印度尼西亚女演员劳拉·巴苏基。
梅尔滕·卡普坦
劳拉·巴苏基
亚洲电影人得到了相当的认可:除却获得表演奖项的印度尼西亚女演员,评审团大奖颁发给了韩国导演洪常秀,而柬埔寨导演潘礼德则获得了杰出艺术贡献奖。
可以说,这份获奖名单,在多样性上做到了最优解。
在本届柏林电影节颁奖典礼之前,沙马兰担任的主席的最后一天里,利用午餐时间接受了Ifeng电影记者的专访,激情洋溢地分享了本次柏林的评审体验,更表达了自己对于电影未来的乐观看法。
《老去》是我成为柏林电影节
评审团主席的敲门砖
Ifeng电影:我想第一个问题是所有人都好奇的。你是如何成为本届柏林电影节的国际评审团主席的?
对于一个国际艺术电影节来说,你大概可以算一个不走寻常路线的选择。
M·奈特·沙马兰:我想应该是电影节的工作人员看了我最新的电影《老去》…他们非常喜欢,认为——我觉得他们认为的是正确的——在我的影像叙事中,以反常规、反传统的方式挑战了观众的认知。
给他们这种强烈作者风格印象的应该还有我和苹果合作的剧集《灵异女仆》。
创作这部剧的时候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权力:我平时就是会看来自不同国家独立电影的人,当我看到欣赏的导演,我可以一个电话打过去,邀请他们来执导这部剧的某一集。
因为这是我的剧,我是它真正的主人,拥有无上的权威,做决定之前我不用问任何人的意见、获得任何批准。
所以我看中的导演,要是我们双方都觉得合作可行的话,我可以直接安排公司给他们买机票、准备签证,没有任何时间被浪费,无缝进入工作流程。
正是这样的作品让我获得了柏林电影节主办方的青睐——我的作品是国际化的,作者风格的。
和卡洛(柏林电影节艺术总监)交谈后我们都觉得,要是我来当主席会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我是一个自费
拍电影的独立导演
Ifeng电影:作为一个享誉全球的类型片、大制作导演,你在国际电影节会以怎样的标准去评判艺术电影?
M·奈特·沙马兰:其实我不是一个大制作导演!我拍的都是独立电影,我自己找钱自己出资把电影拍出来,我在离好莱坞三千里的摄影棚里拍电影,因为我家就住在那个小镇。
只不过,我的电影最后是由大型影视公司发行。如果要描述我的日常生活,就是看来自世界各地的电影,并且尽量在电影院看。
所以过去的十天,和我平时的生活区别不大,只不过看片量更密集,电影的质量更高更浓缩。我努力从每部电影中学习、获得灵感。
我想观众是可以从我的电影中看出来的,我对电影——不管是看电影还是拍电影——的那种狂热喜爱。
这次在柏林电影节做评审的体验非常棒,我告诉我的评审团成员们我是如何评判一部电影的:
首先,创作者想要表达、达成的是什么。
其次,完成度有多少,或者是创作者否实现了他们的目标——比如镜头的运动,镜头语言,美术设计的水平,甚至细节到每个人穿的是什么,衣服代表了什么…
最后就是我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和它共鸣,是否接收到了创作者的意图。我是带着爱和期待去看每一部电影的。
有时候你会觉得
像被某部电影打了一耳光
Ifeng电影:社交媒体上流传着一张照片,你给你的评审团叫了汉堡+可乐/奶昔的外卖。就着美式快餐讨论电影,评审团的氛围是怎样的?
M·奈特·沙马兰:哈哈哈哈,没错我们一般午餐的时候集合开会,聊聊大家看电影的感受。
我的六名评审团同事,每个人都非常独特。在我的主持下,我确保每个人在讨论中都能平等地发言,没有人有独断的权力。
每个电影可能都有不同的评审为之辩护、赞美。
有些评审团可能从一开始就有机结合成了一个共同的人格,用同一种眼光去评判,用同一种声音去表达。
但是我们非常小心,从一开始就杜绝这种可能性。我们每个人都是公正、平等的,也是是非常有个性的。
我们讨论的基本点就是我上述提到的评判三标准:导演的目标、作品的完成度以及自己和电影的联结程度。
关于最后一点,可能对于最后一部展映的影片有些不公平。
因为在第五天晚上首映的《小说家的电影》,时间有些太晚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讨论、去感受它。
因为有的时候,看完一部电影之后你会一直想着它,甚至可能过几天起床的时候,你会意识到:“天哪我忘不了它!”或者“思考了这么几天这部电影也太经不起推敲了!”
甚至有的时候你想不明白,然后你会发现这种不理解让你反而对这部电影的感受更深、更多。
其实对一部电影的评判真的需要时间。因为有的时候电影作者可能真的会拍一些刺激性很强、力道很足的电影,让你觉得简直就像被打了一耳光一样难受。
第二天你会想:“我为什么会有被打的感觉?”很可能因为这就是角色在电影中那个时刻的强烈感觉。
最让我失望的就是
电影创作者没有想法
Ifeng电影:作为一个拍了许多惊悚、悬疑、恐怖题材影片的导演,你十分擅长抓住观众的注意力。
长年累月浸淫于类型片的创作方式方法,对于你观看、评判电影有什么特别的启发吗?
M·奈特·沙马兰:我拍电影的时候,思索最多的就是:如何用最原创、最独特的方式去吸引更多的观众?
如何在银幕上创造某种具有力量的画面,是观众从未见过的,是会震撼观众的。
电影的魅力就在于,这是一切艺术形式的集合:诗歌、舞蹈、绘画、时尚…
所有的元素都为我的叙事服务。比如你坐在我面前,我可以通过置景让人注意到你的穿着,或者用声音让观众听到你的呼吸,本质上我可以通过技术手段达成一切我所策划的,去操纵观众的注意力。
当你知道这份工作的精细与复杂之后,你再去观看一部电影,感受就会大大不同。如果我发现某个导演并没有在每个细节中都倾注想法,那我就会很沮丧,很失望…
以我的经验来说,在商业和独立的两极,都有这样粗糙的作品出现。
所以人们没有必要对某一种类型的影片另眼相看,太过苛责和太过宽容都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走进电影院发现镜头就是对着一处风景拍了几分钟,导演没有进行任何艺术的加工和表达,画面空洞没有想法,那我不会欣赏这一类的电影。
《钢铁侠》是我的恶趣味电影
Ifeng电影:作为一个阅片量很大,评判电影标准非常清晰的导演,我有些好奇,你的恶趣味电影(guilty pleasure)是什么?
M·奈特·沙马兰:其实我前两天刚刚和评审团成员说过,真正伟大的商业电影,就像真正伟大的艺术电影一样稀少。
很多观众会轻视商业电影,因为他们是喜剧,或者他们以“性”为卖点,或者是到处爆炸场面的特效大片等等。
但是每一种类型的电影都是有魔力的。但是恶趣味电影是…(很长的停顿)智性上你知道这是愚蠢的电影,但是它太精准把握你的乐趣点了,你就是会感到愉快,并且内心会有点愧疚…
我在使劲儿想什么电影会让我开心的时候有点愧疚,因为我总是很擅长为自己喜欢的电影辩护!
就算有时候你觉得“这个制作真的太垃圾了”,但是“我就想在香车美女的世界里待一会儿”。
如果非要我说的话,可能就是某些漫威电影。尤其是第一部《钢铁侠》,直到现在我都很喜欢这部电影,但是我也不会到处说…真是一部杰作(masterful)啊!
这样一个聪明的主角,却能塑造得脚踏实地,不让观众有距离感,全片幽默十足——是那种你真的会跟着笑出声的幽默。
尤其是影片的结尾,那场新闻发布会,我真是爱死了!在“超级英雄”的概念里玩出了太有趣的花样。
并且《钢铁侠1》是漫威整个序章的开端,你能感受到他们的野心。我真的一帧一帧研究过这部电影,希望能学到一些。
每周都有几百万的人
人生被电影改变了一小点儿
Ifeng电影:自从新冠疫情爆发以来,不管是电影院、电影节还是整个电影产业,都经受了许多冲击。
很多人在讨论“电影的未来”,电影是否面临生存危机。但是如果问你“电影的未来是什么”,我会想从另一个角度发问。
新冠疫情只是一个特殊的时间点和环境,但是真正对电影产生威胁的可能是电脑游戏、VR技术,甚至沃卓斯基直接在《黑客帝国4》的结尾说“叙事已死”。
你恰恰是一个非常注重叙事的导演,那么在你眼中电影的未来真的危机重重吗?
M·奈特·沙马兰:非常光明,无比健康,无限可期,这就是我眼中电影的未来。以上举例的那些观点,我一个也不信。
当新冠疫情把去电影院的体验从我们手中夺走的时候,我们相反更加珍惜在电影院的每分每秒,在电影院的一切体验。
在电影院看电影,是你能享受讲故事的艺术的最高形式,无可比拟。你不能说话,不能看手机,看电脑,不能同时做其他琐事,你完完全全地关注着银幕上发生的一切。
这对于当代人忙碌的生活来说,是多么珍稀的时刻啊!2022年的人全情投入地看电影,比过去任何时候人们看电影都要珍稀,因为让我们分心的事情空前的多。
而我们坐在电影院,甚至是和陌生人一起创造这种集体体验,如此亲密无间。
电影产业花那么多钱去发行和宣传电影,每周都有那么多新的影片上映,每周都有人因为看了某部作品,ta的人生改变了那么一小点儿——宏观来看,每周都有几百万的人,人生被改变了那么一小点儿。
每个行业都会有这样犹豫不前的时刻,大家开始质疑这个产业,还能不能保住电影院,能不能吸引住观众。
要我说,谁要是现在拍出来新的《虎胆龙威》,那绝对赚翻了,所有人都会想去看的。
话说回来,我确实感觉,当下电影对于观众的吸引程度有所下降。而且以前拍电影,你知道有一个安全区,往某个方向拍,观众肯定会买账,但现在不存在安全区了。
但这是电影创作者们所需要努力的,用更优秀的作品把主动权夺回来,而不是指望观众没有原因就对电影死心塌地。
每张电影票的价钱是一样的
电影是一个公平的吸引力游戏
Ifeng电影:也许有人会认为,只有“恶趣味电影”或者大片才能把观众吸引进电影院了。你对此是怎么看的?
M·奈特·沙马兰:我热爱电影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我用九百万美元拍一部电影,有些导演用三亿美元拍一部电影,但是观众走进电影院,你猜怎么着,他们花在每张电影票上的钱是一样的!
这就是这个产业中我最喜欢的一点,也是为什么现在我都自己投自己的电影。
不就是比净利润吗,不就是比谁能吸引更多的观众吗,我就靠我自己的原创实力和那些电脑特效对决,看看谁会赢在最后吧!
因为我知道,电影特效再厉害,没有一个高超的故事也不会拿下惊人的票房。那些大制片公司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们当然知道。这就是这个产业里最让我兴奋的一点,观众是用脚投票的,太公平了。
这也是为什么最新的《蜘蛛侠3》并没有让我惊讶,用高超的故事为观众服务,这就是未来的趋势。你需要一个最低限度的吸引力,起码把观众从手机和电脑前拽到电影院。
新冠疫情确实让全球票房面临滑铁卢,因为安全距离是必须的。
但是当疫情管制结束的时候,我相信,观众们是会回到电影院的,电影会重回巅峰的。
作为一个给黑暗房间里的五百个人写故事的人,我对这一点太有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