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声川：顾宝明的才华足以把中国人的喜剧送到更高位置

3月19日，中国台湾著名演员顾宝明因病去世，享年72岁。作为顾宝明的好友，华人戏剧家、导演赖声川得知此消息后发文写道：顾宝明是一个世代少数、难能可贵、最有才华的演员之一，尤其是喜剧方面的才华。全世界应该没有多少个演员可以跟他比，他的喜剧不是简单的搞笑，而是充满了各种层次，尤其可以说充满了各种人生智慧的层次，看了就知道。

顾宝明。果陀剧场官方悼念图

上世纪80年代，顾宝明加入兰陵剧坊和“屏风表演班”。1986年至1987年，他与赖声川合作，先后创作了奠定“表演工作坊”基础的《暗恋桃花源》以及“都会喜剧”《圆环物语》两部作品。并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参演了赖声川担任创意总监、编剧并导演的“每日社会情景喜剧”《我们一家都是人》，深受观众喜爱。赖声川认为，顾宝明的才华有可能把中国的喜剧送到一个更高的位置上去。但他也遗憾，这个时代没有一部伟大的剧本给顾宝明发挥。新京报专访华人戏剧家、导演赖声川，独家追忆他与顾宝明过往合作的故事与彼此情谊。

顾宝明的喜剧节奏感与生俱来，如同呼吸一般

1983年，从加州伯克利大学拿到学位的年轻博士赖声川，在戏剧家、文艺理论家姚一苇的邀请下，返台任教。赖声川回忆，当时中国台湾的剧场圈子并不大，主要以金士杰、卓明、李国修等人创立的“兰陵剧坊”为中心点，进而辐射到了一批热衷于剧场演出的朋友，其中就包括顾宝明与李立群。

从早期赖声川与“兰陵剧坊”合作《摘星》时，他已与顾宝明相识，并期待着合作。那时，赖声川已不止一次听别人对他讲起顾宝明在表演方面的天赋与才华。因此，到了1986年，开始创作《暗恋桃花源》的时候，赖声川自然而然地便把顾宝明邀请到了剧组，出演初代“袁老板”一角。“最开始宝明跟剧组其他人都很熟，反而跟我显得不太熟。我们的默契感完全是靠日复一日地排练，逐渐建立起来的，尤其我们对于喜剧的一些看法出奇地一致。”

1992年《暗恋桃花源》排练中，左起：李立群、赖声川、顾宝明。上剧场供图

赖声川坦言，在他此生有幸一起合作过的喜剧高手中，顾宝明无疑算是高手中的高手，技术不用说，节奏感百分百。他认为，这是喜剧演员绝对需要的东西。赖声川解释说，有很多喜剧演员的节奏感是通过计算或自我感觉得来，而顾宝明的节奏感是与生俱来，自然形成的，如同呼吸一般，可以真正走向一些更深的层次。

《暗恋桃花源》的“袁老板”已成“一绝”  

作为赖声川1986年初代《暗恋桃花源》“袁老板”饰演者，这一角色在顾宝明的发展下，如今已被赖声川誉为“一绝”，以至于后来的人，在塑造“袁老板”这个角色上，都必须先参考顾宝明的演法。而更让赖声川感到有趣的是，“关于这个角色，至今还有人看得不太懂。”剧中有一段，“袁老板”带着棉被上台并对“春花”说，“我看还是你下来看看，我买了什么东西送给你——们”。这是赖声川当年自己写的一段颇具深意的台词，他认为，仅仅这段表演，并不是任何一个演员都能轻松自然地表演出来，甚至大部分演员都看不懂这段喜剧点体现在哪里。但对顾宝明来讲，他一秒钟就理解了这种人性内在的矛盾，并将其在舞台上立即变为一种非常高超的语言游戏。

顾宝明老师饰演《暗恋桃花源》“袁老板”，1992年，蔡正泰摄，上剧场供图

“像我们这一代的好手，《暗恋桃花源》就有金士杰、李立群、顾宝明。你们可以观察一件小事，在《暗恋桃花源》演出的后一年，杨德昌导演了电影《恐怖分子》，剧中男主角是金士杰，另外两位男二便是李立群，顾宝明。这并不是一次意外，因为我们在创作《暗恋桃花源》的时候，杨导就经常在我们排练室里面看排戏，他因此选择了他们三个人，从剧场里面直接去拍了电影。”在赖声川看来，那个时代可以用“盛况”来形容，那么多的优秀演员，无论演悲剧还是喜剧都可以。“那时我们互相刺激，互相撞击出很多精彩的东西。”

1986年《暗恋桃花源》，陈怀恩摄，上剧场供图

到了上世纪90年代，赖声川开始涉足电视领域后，那时由他担任创意总监、编剧、导演的“每日社会情景喜剧”《我们一家都是人》开始在电视台热播。在赖声川看来，这也是他与顾宝明合作最深入的一次合作。《我们一家都是人》是赖声川将剧场表演带入电视的一种新尝试，全剧连续四年，总集数超过 600集。在第一阶段《清流工厂》剧集中，顾宝明出演了“男一号”——金童。

赖声川回忆，那时候每集都是当天写、当天排、当天演，是一个情景喜剧，剧本则可根据当时的新闻时事动态加以改編。每天早上，他与顾宝明以及整个剧组都要做即兴创作，直到中午剧本形成文本后，下午开始进行排练及做摄影练习，晚上八点演出，电视现场直播，舞台下亦有现场观众，收视率在当时一直很不错。赖声川介绍，在这部作品中，顾宝明饰演的“金童”是一位经历了大起大落的生意人，他喜欢穿着中式的服装，非常和气地租房子给穷人，甚至有时不要他们的钱，而这座“清流工厂”便是他原来做生意的地方。“宝明真正懂得人性的矛盾，我把这个角色设定成一面亲和，一面暴躁。因此，戏中他需要有时变得很和气，讲道理，拥有深刻人生智慧。当他碰到一些可能赚钱的机会，或者是听到别人赚了钱，又变得非常的疯狂、暴躁，这也是该角色有趣的地方。如今回想起来，除了顾宝明，没有人能演得像他一样好。”

遗憾这个时代，没有足够的伟大的剧本给他发挥

作为赖声川眼中的喜剧天才，顾宝明在赖声川1987年导演的作品《圆环物语》中，也将这一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圆环物语》剧本是由赖声川和表演工作坊的成员一同在排练时即兴创作而成的，当年由李国修、李立群、顾宝明和丁乃筝等7位演员共同参演。顾宝明与丁乃筝合作的第六段，至今仍被赖声川及大部分人认为是《圆环物语》里最经典的一个桥段。在这段表演中，赖声川认为，他二人在台词的起起落落间几乎达到了喜剧的高峰，二人如同下棋一般，台词虽然听上去很悲，但最后的结果，通过顾宝明与丁乃筝在舞台上的表演，依然令人感到啼笑皆非。

《圆环物语》海报，1987年，上剧场供图

在与顾宝明合作的两部舞台作品里，赖声川坦言，在《暗恋桃花源》“后武陵”中，当“春花”用杂物砸向顾宝明饰演的“袁老板”时，他说：“我是路过……我是在人生的旅途上暂时路过”，这句话至今算是观众最难理解的一段台词。赖声川认为，这里需要一个演员有很深的阅历，才能说清楚这句话。这句台词既包含“袁老板”对人生的不满意，也有他对人生的定义。这一切加起来就是一个无法形容且微妙的包袱，它不仅是喜剧，是悲剧，也是人生。在顾宝明之后的演员要去揣摩，要花很多时间去做功课。但对顾宝明来讲，一秒钟就懂了。赖声川认为，“我们都是在人生的旅途中暂时路过，只是宝哥走得比我们早一点。”

虽然近些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与顾宝明再次合作，但赖声川心中一直很挂牵这位老友。在他眼中，顾宝明身上具备的喜剧节奏感与深度的人生智慧，这些让他在剧场、电影、电视等领域都拥有充分发挥的余地。“尤其是在剧场里，我觉得很少有人拥有他在舞台上的魅力与精准度。我唯一替他感到遗憾的是，这个时代没有足够伟大的剧本跟影视给他来发挥，而这点也是许多伟大的演员必须面对的局限。他的才华足以把中国人的喜剧，送到一个非常高的位置上去的。得知他的离开，我感到很心痛，不得不跟这位老伙伴说声，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