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月明》第8集,朱棣去魏国公徐达府上“退婚”。太子朱标大怒,抽了弟弟朱棣50鞭子。朱元璋也想打,但看朱标下手太重,赶紧询问御医有无大碍。想打又护犊子,双标就差写脸上了。
帝王之家,约等于我家,看着叫人亲近了不少。但咂摸一下,又感觉不是内味儿。难得陈宝国、王劲松、张丰毅等一堆老戏骨聚集,结果穿着古装戏服,说着屁话、废话和八卦。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加上少年永乐Judy,插科打诨好似勾栏瓦舍常客,调戏起小娘子又似登徒恶霸。
明明有了徐家女,还要撩拨蒙古白月光。在帝王家事之外,《山河月明》可能怕吃惯麻辣烫的观众吃不惯,忙不迭加入了古偶元素。诸位且看,后面两女一夫的周旋绝不比《倚天屠龙记》差。
都能理解。历史剧要寻求叙事突破,古偶剧想给自己贴金升咖,但创作界限的模糊让创作者(包括演员)似乎也不知自己该站哪边了,索性天马行空起来。而对观众来说,类型杂糅的体验就是观影预期的落空,货不对板、菜不对味。
但凡了解过一点大明历史的观众,不免觉出这种正剧与古偶混合的“类型尴尬”。说它是正剧,就连洪武北征的细节都没搞清楚,乱编的北元公主剧情倒很丰富。说它是古偶,人家又认真在搞蓝玉案,努力构建明初的政治生态(但经不起推敲)。
在经历《大明风华》《鹤唳华亭》《清平乐》《尚食》等剧集的“洗礼”后,不管是正剧古偶化还是古偶正剧化,似乎都不是两种剧的最佳演化方法。吃烧腊饭大家喜欢“双拼”,但是历史剧的“双拼”却不见得带来双重享受。在市场监管收拢、观众审美疲劳的当下,古装剧的类型重建,到底如何两开花?
落跑皇子从军记
正剧开头,好比一本古籍之封面,如不能以气势“唬住”观众,就算未战先败。但《山河月明》开头的“洪武北征”,简直成了弹幕吐槽重灾区:
“明朝初年太祖朱元璋为彻底铲除北元残余势力,多次派遣大军讨伐,史称洪武北征。”历史上的洪武北征有13次,可剧集却不明说是哪一次,这直接导致前几集人物和时间线的混乱和错误。
推出时间倒也不难。首先对手是王保保,这次他妹妹不是赵敏,他也不卖麦片,而是铁了心要护北元周全。按他的生卒,这次北伐当在1376年之前。其次是蓝玉的出场,他是第二次北伐徐达的先锋。综合判断,这次北伐是1372年王保保还活着时的第二次。
可以直接说明的时间点,但《山河月明》选择不说,是因为它自己的时间线就是一锅粥。剧中说朱棣很喜欢小侄儿朱允炆,可朱允炆出生于1377年,这明显是穿越了。而帮助朱棣逃出宫外的皇十二子朱柏生于1371年,此时应该还是个奶娃。
如果以上还是小瑕疵,那有些人物设定绝对堪称离谱。黑衣宰相姚广孝居然提前出场与Judy结识,而他的化名“弟子”居然是铁铉。要知道铁铉可是后来靖难之役里朱棣最强的对手,这是要搞先相爱再相杀的戏码?
回到朱棣的人物塑造,逃婚皇子从军出征的情节,如果是要表现叛逆,我们认了。但戏弄北元公主时,竟然威胁要脱裤子,鄙俗着实惊呆了老铁。早在第一集,《山河月明》就埋下了朱棣关心国家大事的伏笔,但表面却是漫不经心的泼皮模样。成毅的表演努力融和这两种分裂的人物特性,但呈现的效果难说差强人意,满是流氓习气。
不是说主角不能有负面描写,而是不能为了追求爽感而让人物失真。因为抖机灵被打了两次军棍,让成毅的朱棣有了“代表性剧情”。可将这种代表性放置于整体历史叙事中,却显得突兀乏味,难逃故意吸睛的嫌疑。
两位女主也是超脱时代的楷模,为了展现徐妙云的聪明干练,剧中她训起父亲和弟妹让人闻风丧胆。就这还敢号称“女诸生”,简直叫人怀疑人生!且不说知书达理的国公之女,不守《女训》管教父亲徐达就像吼儿子。就算将门虎女脾气霸道,也不该不给父亲留面儿。不说古代女子地位问题,这种情况只能出现在现代剧里吧?傲娇女儿和女儿奴老爸,《山河月明》你没事儿吧?
另外一位北元公主符离,出场就用一把小手枪干翻了“淫魔”蓝玉。你解释那是火铳,也得先点火吧。况且柔弱女子放倒敌军大将,这仗你们别打了。符离落泪,Judy还掏出纸巾一样的东西给她擦泪,这是啥现代都市剧,咱就是说手帕得有点手帕的样子吧。
正剧与古偶如何合流?
选了赵敏想芷若,娶了芷若思赵敏。《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的情感难题,被《山河月明》的朱棣给继承了。且不说北元公主之莫须有,历史上著名的政治联姻是他一个皇子说不乐意就不乐意的吗?当心朱重八一个大比斗,把Judy给扇飞了。
剧情不够,恋爱来凑。本来剧中的战争和朝局已经云里雾里了,这会儿走一波恋情线,更让人抓不到重点。一会儿是北边在打仗,一会儿是开国功臣之后侵占民田,一会儿是朱棣悔婚,暗戳戳地对符离有好感。盲猜朱棣和符离先是各种误会,最后大谈恋爱如胶似漆,而与徐皇后则是先婚后爱相敬如宾。
一部历史大剧,变成了多角古偶。什么抗击元敌,朝堂纷争,天下风云全部让位给三角恋爱。混乱的剪辑,模糊的主题,还不如改个名字叫《戏说永乐》。这几年,不乏历史剧的“世仇爱情”叙事主动向古偶靠拢,在强化传奇性和戏剧张力以期符合流行文化修辞策略的同时,也丢掉了正剧范儿,失去了精气神。
《大明风华》里的孙若微和胡善祥,明史上确有其人,但在剧中都被改成了靖难之役的遗孤姐妹,强化了帝后之间的“世仇”。世仇越激烈,爱情才越超凡脱俗。朱瞻基与孙若微之间的紧张关系如同猫捉老鼠,增添了爱情戏的紧迫和趣味。
可疑的是,孙若微在锦衣卫黄大人(朱瞻基)面前毫不设防,如果不是朱爱上了她,那她早就像《色戒》里的王佳芝一样泄露了自己和组织。不过这些看似紧张的桥段都是郎情妾意的背景板,大可不必较真气恼。
《尚食》里,同样还是孙若微,像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摇身一变成了厨娘姚子衿。古装剧个个都拍孙皇后,可是每部剧都给人安插一个新身份,这是《完美特务J之大明皇后》吗?同样的,姚子衿也因为太子妃落选一事对朱瞻基心怀哀怨。但这种心态,反而吊起了皇孙俘获芳心的胃口。
爱情是鲜活的,历史逻辑和历史感的欠缺则是根本性的。《大明风华》里后期朱瞻基的心态变化很突兀,他怎么可能完全听信一直谋反的三叔的话呢?再如胡善祥被侍女所害流产,与养母胡尚仪之间的情感处理都显得刻意且偶然;《尚食》做了半部剧的食物,突然改写朝堂风云。宛如一部网文前作者烂尾,由新作者狗尾续貂开启新任务线。前面的故事忘了吗?观众没忘,《尚食》导演忘了而已。
历史剧不是不能有爱情,而是不能一切围绕爱而活,以爱情逻辑取代历史逻辑。《朱元璋》里,胡军饰演的明太祖抱着马皇后失声痛哭的场面,才是真正触动人心的帝后爱情。
还需要历史剧吗?
意大利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面对历史剧审美颇高的中国观众,创作者必须以大众审美取向和时代价值为依据,描摹出历史剧的“现代性”。
过去,我们习惯从历史剧中窥见某种现实映射。《大明王朝1566》勾勒了嘉靖时期的官场政治生态,靠环环相扣的情节链条,讲述了皇帝、内阁、裕王集团和严嵩集团、宦官集团,三大权力集团交锋的历史事件。
胡宗宪虽为严嵩弟子却能自保做人准则,沈一石深通官场游戏却免不了悲剧收场。包括困于吏治的嘉靖帝,不与世俗合污的海瑞,抗倭名将戚继光和平民领袖齐大柱,其深层心理奥秘和隐蔽的行为动机均耐人寻味。
由于政治心态早熟,中国观众历来最能从各代的反腐打老虎中领略出现实况味。《康熙王朝》里康熙怒斥群臣贪腐结党,直接说崇祯皇帝上吊才几年,煤山上的歪脖子树还盯着各位!《天才粮仓》里,除了传统吏治更涉及到了具有现实意义的“粮食安全”,筷子插粥里若浮起则斩贪官的情节让人印象深刻。
即便是戏说,如《宰相刘罗锅》《铁齿铜牙纪晓岚》里,也能看到深刻的吏治反省。纪晓岚因为和珅手下把救济粮换成了牲口吃的麸糠草料,与之激情辩论。岂料和珅却找到刁钻角度说“一斤粮食能够换得三斤麦麸,可救活更多人”。纪晓岚恨和珅贪贿,和珅则笑他不懂人性,背后的政治生态复杂性,观众百看不厌。
历史正剧里最吸引人的贪腐吏治、政治隐喻,如今是彻底销声匿迹了,也就不难理解《山河月明》为何花大篇幅去谈情说爱。剧中虽然也讲淮西子弟横行乡里,却不见细节描写,仅有铁铉在朱标面前声泪俱下。朝廷与功臣的博弈也拍得粗糙不堪,只看到了高层小儿科式的斗法,没有看到中下层官僚以及基层百姓的群像。至于这是历史内容的尺度问题还是创作者的功力问题,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固然可以说,过去历史剧能够流行是切中了老百姓“盼望青天大老爷”、“渴求明君贤主”的落后政治思想。但离开了这种现实意义,历史正剧又该皈依何种主题呢?无法言说政治生态的历史剧,显然失去了对观众的吸引力。
我为啥要看Judy这个历史人物谈恋爱啊?去看架空甜宠代入感不是更强吗?而历史正剧与古偶合流,俨然已经成了一种不可避免的堕落。《大秦赋》里嫪毐和赵姬的剧情占了十几集,《尚食》和《大明风华》给孙皇后捏泥人,《山河月明》则是《大明皇子与他的蒙古白月光》。
过去“戏说有分寸,正剧不缺席”,如今“正剧变古偶,古偶装正剧”。我们需要《穿越时空的爱恋》调剂生活,也需要《大明王朝》反思当下。而以为帝王将相皆情种的创作者,无疑在把观众当冤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