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枫主演、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的《乐魂》也许是一部小众的电影。但如今,豆瓣上还有不少人在重温它。有人说,因为这部影片记住了德沃夏克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有人因此爱上了大提琴,甚至影响了自己的人生。
电影《乐魂》
电影中,刘子枫饰演音乐教师沈廓,他演活了这个落拓不羁、不修边幅、桀骜不驯,自傲、自负又自卑的中年知识分子形象,他身上有许多当时知识分子的缩影。5月7日,刘子枫因病去世,哀悼之余,导演朱枫又翻出这部电影,重温他们唯一一次合作。伴随着深沉的大提琴演奏,当年的一幕幕重回眼前。
“学历最高”的摄制组
《乐魂》1995年由上海电影制片厂出品,讲述在逆境中奋斗的音乐教师沈廓,如何在传统的偏见中沉默了一生,最终造就了一位天才音乐家的故事。
当年,《乐魂》的拍摄备受媒体关注。1995年,《解放日报》曾刊发由汤娟撰写的来自《乐魂》摄制组的报道——《他们学历最高,酬金最低》。
报道中写到,“乐魂”摄制组的主创人员拥有目前中国从影者中最高学历:制片兼编剧贺子壮、导演朱枫、摄影屠明非,均系北京电影学院硕士生,年龄不足30岁,满腹学识又虎虎有生气。
《乐魂》在上师大举行活动 图片提供:葛燕萍 (时任上影东方发行公司上海部副经理)
1991年,朱枫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成为著名导演谢飞的第一位研究生,在此之前,他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中文, 后来又当过两年记者。毕业前,朱枫在导师谢飞的《香魂女》中担任助理导演,1994年毕业进上影厂后,曾在张建亚执导的《绝境逢生》中担任副导演,第二年就有了独立执导作品的机会,也就是这部《乐魂》。
回忆过往,朱枫坦言,自己是幸运的。按照以前上影厂的体制,新人需要先做场记、助理导演、副导演很多年,才有机会做导演。“我特别感谢编剧贺子壮,他是电影学院比我高几届的研究生学长。当时,《乐魂》就是他和作家傅星联合编剧的。”《乐魂》由上影第二制片公司出品,贺子壮第一次担任制片人,选中了同样毕业于北影的朱枫,希望新人导演能为作品带来新意。而且,朱枫的父亲是上海音乐学院老师,朱枫从小在音乐学院大院长大,对音乐题材比较了解。
当年的报道形容,朱枫是位“文弱、谈吐儒雅的小伙子”,他提出了“鸟鸣山更幽”的设想,把主场景设定在嘈杂的外滩黄浦江边的楼顶。这种诗性思维和艺术表达颇具文人气,也为日后他和刘子枫的交往埋下伏笔。
不过,报道同时指出,“硕士生的设想是美好的,但他面临的困难也够大的。”
《乐魂》在上师大举行活动 图片提供:葛燕萍 (时任上影东方发行公司上海部副经理)
朱枫回忆,这部仅有100多万元投资的低成本电影,拍摄条件非常有限,拍摄长镜头所需要的移动轨道车、大小摇臂等设备都用不起,做镜头调度很难。因此很多镜头只能想办法手动解决,尽量做得稍微好一些。
当时,刘子枫已经凭借《黑炮事件》获得金鸡奖影帝,但为了出演《乐魂》,他心甘情愿辞掉好几部影视片。
电影《乐魂》
饰演沈廓学生陈科的宋艺,是朱枫从中央音乐学院找来的,没有任何电影表演经验,选用他也引起不小的争议。“陈科的戏份很重,理想状态是找既会拉琴又会表演的人,实在找不到,退而求其次,我的原则是首先保证会拉琴,不会拉琴,人物站不住,但厂里的意见完全相反。”
当时,担任影片策划监制的一位老导演曾苦口婆心地劝说:“必须找专业演员,不会拉琴,可以用替身,凭我的经验,不会表演,是要吃苦头的。”但朱枫有自己的坚持。他选定了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作为影片主要音乐元素。影片中有很多长镜头,需要全景表现其中的音乐气氛,很难用替身完成。而且,如果观众发现拉琴的是替身,影片的假定性就坍塌了,如何让大家相信这是一部音乐片?
“好在我运气不错,赌对了人。”宋艺尽管没有表演经验,但悟性、完成度都不错。在现场,朱枫和他说,“你就陶醉在音乐中,专心拉你的琴,其他无所谓,我会把镜头分配给专业演员。”
后来,著名导演吴贻弓看了这部影片,也肯定了朱枫的选择,“你的决定是对的,演这个角色,如果不会拉琴很难立住。”
在影片尾声,从国外载誉归来的陈科推着轮椅上的沈廓走过学校长廊,在学校礼堂里为他献上了一场演奏会,饰演乐队指挥的是著名指挥家曹鹏。
朱枫回忆,请曹鹏来并不难。“我们经费有限,请不起高档乐队,就找了南模中学乐队,曹鹏老师正好是他们的校外指导老师,就一口答应了。”
在电影拍摄上,曹鹏很有经验,他得知这场戏里既要拍乐队,又要拍刘子枫的反应,主动提出,哪些镜头会拍到指挥就事先告诉他,他会在这些点上刻意加大动作幅度,让画面看起来更有视觉冲击力。
如今回看,朱枫感叹当时有许多无奈和遗憾之处,而那个时候拍电影的感受,就像《乐魂》里的沈廓一样,表面上落拓,但心里还藏着一份不甘。
电影《乐魂》
把“西式牛排”改成“清蒸鱼”
《乐魂》拍摄完成后,朱枫有20多年没看过它,甚至有些害怕看到它。
前几天,上影节资深审片排片专家王佳彦推荐上海电影评论学会会员观看《乐魂》,缅怀刘子枫,并介绍说,这部电影在豆瓣有8分,有许多影迷在热情留言评论。朱枫觉得有点过誉了,“在我看来,它大约也就7分左右的水平吧。作为自己的第一部电影,有太多遗憾,有的是经验不足、能力不够造成,也有缺憾是受到其他因素的限制。”
《乐魂》在当时备受关注,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它的故事是有原型的。
《解放日报》1994年6月的一篇报道谈到,上影厂在投拍一批现实题材影片,其中有“根据已故音乐教育家范大雷生平编写的人物传记片《乐魂》”。
范大雷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在多年患肾功能衰竭的重病中,培养出孔祥东、周挺两名在国际比赛中多次获奖的钢琴演奏人才。1993年3月15日范大雷病逝,那一天正是他47岁的生日。就在去世前一天,他躺在中山医院的病床上,通过收音机聆听了孔祥东、周挺为他举行的音乐会整场演出,这是他生命中听到的最后的琴声。
“范老师去世后,他的春蚕精神、育人成就广为传颂,当时编剧的创作出发点也是这件事情。”朱枫回忆,影片筹备期间,上影厂就以“范大雷为原型的传记片”作为宣传报道思路,但实际上两位编剧进行了深度和大胆的二度创作,不仅将影片主人公由钢琴教师改成大提琴教师,其性格也设计为一个气质另类、风格前卫的新派老师,故事情节和原型人物经历差异较大,可以说剧本是受范大雷事迹启发,重新创作的一个音乐家的故事。
因为父辈的渊源,朱枫深知范大雷是一个传统、本分的知识分子,要拍摄这部作品,反而让他陷入了两难境地。“原剧本中塑造的人物很有戏剧张力,如果放在当下大学校园是有一定典型性的,但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音乐学院里,很少有这样另类的教授,拍出来恐怕会显得假。”
那个时候艺术院校的教师形象,并不是人群中鹤立鸡群的“艺术家”。他们大都不修边幅,往往穿着布鞋旧衫,骑着老旧自行车——用朱枫的话形容,“和菜场买菜的老头没什么区别”。他们不仅不洋气,甚至反过来,艺术特质会让他们显得更“土”,别人早已淘汰了的衣服款式,他们还穿在身上。
这种气质形象也体现在刘子枫塑造的沈廓身上,他衣着随意、不修边幅,带着几分落魄感,但在拉琴时,他会戴上一顶小巧的西式扁帽,点缀出人物格格不入的另类。这样的意象点缀在全片中有多处。
朱枫坦言,他在保留人物设置和调性的基础上,为了真实性和尊重原型的考虑,对一些情节和人物关系做了部分改动,尤其是沈廓和亚青的情感部分,但如果观众有心考证,仍能推断出原作的一些痕迹。
电影《乐魂》
不过,编剧也有自己的想法,希望通过沈廓这个人物,塑造一种新型知识分子的形象,使得影片能有一种形式上的超越,成为带有一种商业意味的艺术电影。朱枫坦言,上影的传统风格是“浓得化不开”,要求影片戏剧冲突强、情节密度大,散文式的电影从剧本上就很难通过。
当时,朱枫也纠结过,是做一道浓郁的“西式牛排”,还是做一道清淡的“清蒸鱼”。最后他选择了后者,“这样更纯粹,更符合音乐片的气质,也相对容易过审。但当时两位编剧对此也比较忧心,其实我是很认同编剧精心设置的主要人物关系和沈廓的人物调性的,只是置换了一些情节和细节去展现这种调性。”
影片里的校园取景在上海师范大学桂林路校区,沈廓居住的玻璃屋顶花房则搭在外滩圆明园路的一个老房子上。屋里的很多陈设都设计成是捡来的,沙发是理发店里使用的客人座椅,老旧电视要用力拍才能晃出一点图像,这些细节都是朱枫刻意营造的,用以体现沈廓的落魄感。
《乐魂》在上师大举行活动 图片提供:葛燕萍 (时任上影东方发行公司上海部副经理)
结尾是一个充满诗意的长镜头,舒适饰演的沈父从破败的花房里走出,看到上世纪90年代的外滩,当时东方明珠刚刚造好,那是上海崛起的象征。这样的结尾冲淡了沈廓离世的哀伤,仍然给人以希望。
有时朱枫会觉得遗憾,“如果换一种表达,也许会更好。”尽管这道清蒸鱼在他看来已经烧“浓”了,但仍然不太符合上影“浓得化不开”的故事片标准。
他至今感谢当时的艺委会主任、著名导演桑弧在影片审查会上对他的鼓励。“厂审的时候一开始大家都不说话,气氛很严峻,后来本应最后做总结的老导演桑弧第一个站出来发言打破冷场,说这部片子拍得不错,青年导演第一部戏不容易。他发完言后,其他专家也都说好,如果第一个发言的评审专家是以批评开场,结果也许很难预料。”
刘子枫背影里都是戏
如今,朱枫已经是国家一级导演,但在当年还初出茅庐,面对《乐魂》堪称豪华的演员阵容,一度有些心怯。除了金鸡奖影帝刘子枫外,饰演沈父的舒适是当时上影厂“顶级大牌”,饰演校长的叶小铿也是演过《三毛流浪记》《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知名演员。
这些前辈演员的敬业和谦卑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当时舒适已经年过八旬,有一场父子同桌吃饭的长镜头戏份,他需要背一大段台词。朱枫见他几次背不下来,有些心疼,上前劝说,“要不要把戏切开来,一段段拍摄。”“你既然这么设计的,我就要这么演”。十几遍下来,舒适终于记下全部台词,完成了表演。朱枫深知他这种较劲里,有对导演的尊重,有对艺术的尊重,也有一份老艺术家的自尊。
电影《乐魂》
刘子枫同样如此,在晚辈面前,他没有一点架子,积极配合和完成导演的要求。“刘老师在人物把握上、表演尺度上和我一拍即合,他支撑了我的想法,也在表演上支撑了整个电影,让这个人物立了起来。”
朱枫认为,刘子枫的表演动态幅度很大,他的情绪转换特别宽阔,能瞬间爆发出激情,也可以非常沉静、内敛。
“他善于沉浸到人物内心里,去把握人物的基调。他对人物性格特征的分析和掌握特别精准,他的表演不是根据某几个情节,或者某几个人物事件来组织的,而是分析人物性格特征后,赋予人物一种调性。”
在《乐魂》里,刘子枫掌握住沈廓知识分子落拓、桀骜、自卑、自负的调性,在此之下,他对人物的形体控制和表情微相控制,都是非常精准和自然的。比如沈廓在操场上听到校长说这次副高职称评不上时,他的表情柔软而谦卑,好像很不在乎,当校长说,“去看看你父亲”时,他立刻转身就走,步幅很大,姿态里透着一种叛逆,像是对校长的挑战。
电影《乐魂》
“他的形体造型能力很强,我在这里给他的背影镜头故意留长。刘子枫应了那句老话:好演员,背上也有戏。”
沈廓躺在医院的那场戏则体现出刘子枫对“模糊表演”的追求。当时,沈廓已经病入膏肓,病榻之上的表演动作空间是很有限的。当校长和师兄前来看他,并破格给他教授聘书时,刘子枫把头侧了过去,淡淡说,“我累了,要休息”。他没有抗拒的动作,但态度和神情又让人捉摸不透。他此时也许很委屈,也许很自负。“他在把握人物整个调性的情况下,通过细微的肌肉控制把人物的复杂性和各种况味都体现出来了。”
有一场沈廓从家里走到学校的过场戏,刘子枫设计了一边走一边自然地把裤子门襟拉链随手拉上的动作,这个随意而生动的细节恰好体现出那一代知识分子不修边幅的生活特征,人物感觉立刻出来了。“我至今非常后悔,担心过不了审查,把这个镜头剪掉了。的确,当年电影审查对正面人物的形象要求比较严格,比如不准抽烟、不准说粗口、不准有不雅动作等,但主要在于我思想不够解放,顾虑太多,还没审查就先自我审查。”
《乐魂》表现了上世纪90年代的社会风貌和生活状态,在当时,像沈廓这样的知识分子很普遍,刘子枫的演绎让这个人物看起来很真实。“刘老师是一个文人型的演员,他很注重文化修养。他喜欢书法,字写得很好;喜欢根雕,就捡一些破枝烂叉来雕刻,但是那种随性感特别好。”
电影《乐魂》
《乐魂》拍完后,朱枫偶尔会再遇见刘子枫,二人保持着交往。
两人名字都有枫字,都拿枫叶做微信头像,刘子枫还特地发他收藏的枫叶照片给朱枫看。“我们有时见了面会开开玩笑,我问他,‘老刘忙啊’,他笑着说,导演啊,怎么拍了一部戏就不找我了,什么时候再拍一部啊?”
得知朱枫做了上海影评学会会长,刘子枫鼓励他,“你会拍戏,做这个也一定行,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朱枫邀请他加入学会,他说,“好的,我太愿意了!”
刘子枫还喜欢写诗,他和朱枫都是上海诗词学会会员,也成为诗友。有次坐火车去北京,想到在京八年的求学经历,朱枫写了一首诗表达心情,刘子枫看到了,依韵和了一首,第二天觉得不满意,重新修改后再送给朱枫。
刘子枫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停留在2022年1月31日,是他写的一首名为《虎年寄语》的诗:“壬寅太岁虎当尊,水木相生谢交春。病冠阴霾将消退,百年难遇好乾坤。”诗中洋溢着他对春日的美好祝愿,想到春天刚过,他就走了,朱枫心里特别难过。
“前两年他就和老伴住在养老院了,最近一年多他身体不好,开始是腿脚不利索,后来渐渐发展到全身,我一直想去看看他,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
朱枫带着对刘子枫的思念重看《乐魂》。影片里,重病的沈廓第一次穿上西装,坐在轮椅上欣赏学生为他带来的音乐会,整个音乐厅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刘子枫闭起眼睛,陶醉在音乐里,神情安详,他用细腻丰富的表演诠释着沈廓最后的高傲。
“我们没能带刘老师出来,最后看一场电影……”想到这里,朱枫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最近,黄蜀芹、刘子枫、秦怡等上海知名影人相继离世,朱枫和上海电影家协会通了电话,计划疫情过后合作举办活动,用电影的方式表达纪念和追思之情。“他们的离世是上海电影、中国电影沉重的损失,他们的作品和人品值得我们永远缅怀和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