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一部韩剧《我的解放日志》火出圈。
不像《寄生虫》《鱿鱼游戏》那样尖酸讽刺现实,但是却让人感到更加真实。也因为把“现实生活摆上荧幕”,许多人在若干集之后因索然无味愤而弃剧。
不过如果你耐下心看下去,会发现它所承诺的解放,虽然不像爽剧的快感来得立竿见影,却另有一番余韵悠长,虽然入口苦涩难当。
故事的情节其实乏善可陈(也不是它的用力所在),讲述了廉家三姐弟的苦哈哈的社畜生活,以及挣扎着摆脱琐碎日常和实现自我的过程,主线是女主廉美贞和家里来历不明的神秘工人的爱情故事。
许多人知道这部剧,都是始于其中一些广为流传的金句,“我不知道自己被困在哪里,但我很想挣脱”“不至于不幸,但也不快乐”“我不想和任何人,做任何事”……
这一届年轻人总被看作是幸运的一代,相对和平的环境、便利的生活条件、一定的上升通道、法律范围内的自由。
不过,说不上来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就好像哪里都不对劲,这种无以名状的感觉或许就是荒谬吧。加缪在《异乡人》里说,“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容身了又不那么容身”,代价就是随时接受审判,生活仿佛渺渺茫茫的大海上的一叶孤舟。
该剧丧之中又略带温情,编剧朴惠英之前《我的大叔》也凭借类似风格打动一众观众,片尾那段话让人记忆犹新,“一无所有却渴望幸福的人们,为了他们送上即使平凡却最特别的慰藉。”(以下涉及剧透,根据需求阅读)
01
那些丧丧的年轻人
没有复杂纠结的人物关系,也没有车祸癌症治不好的韩剧三件套,全剧的展开平凡得如同大多数打工人的每一天。
廉家三姐弟居住在首尔的乡下,每天都要忍受步行、公交再倒地铁的一个多小时的通勤时间,为此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社交,注定和首尔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廉家三姐弟的颓丧日常(从左到右是美贞、琦贞和昌熙)
不幸的他们还各有各的不幸,大姐廉琦贞是脾气暴躁的大龄恨嫁女,她哀叹自己没能够生在朝鲜时代,靠着包办的婚姻就走向白头偕老,但其实她对另一半要求极高,于是只能不断哀叹遇人不淑,更可悲的是公司的花心男上司每周给下属送彩票,唯独她从来没收到过。
而又好巧不巧,就在她吐槽相亲对象的时候,隔壁就坐着那位单亲爸爸泰勋,那场面尴尬得让人能立刻抠出三室两厅。
二哥廉昌熙想做凤凰男而不得,女朋友埋怨他老土没车没钱等等,每一句话都戳在一个男人的死穴上,在知道女友有别的更优选择的情形下,他选择通过自己犯错,来迫使她先提出分手,只是不想让自己输得那么难看,狠下心来恨她吧,可是她其实也还念念不忘,甚至还自己坐地铁到他家附近的堂尾站,然后哭成泪人而还。
这还不算完,作为零售店的代理,昌熙常常不得不忍受管辖店铺的中年妇女的无休止的倾诉,还有工位边上自私自利女同事的聒噪。
小妹廉美贞是这部剧的主角,她的出现让很多观众直呼看到了社恐本恐,内心敏感、思维细腻、渴望认同,但是却不知不觉间活成了公司的小透明,在同事之间不怎么搭得上话,即使有说有笑也不过是塑料姐妹情。
偶尔一次参与团建,保龄球打进边沟,结果根本没人关心她,只能自己左顾右盼装作若无其事。平时直属领导对于她的工作指手画脚,一边当着其他人的面唉声叹气,一边不懂装懂地在初稿上指点江山。
他们就是门仓贵史笔下的穷忙族,数十年如一日地拼命工作却看不到生活有任何转机,除了在城市里打拼回到家里还得帮着父母做农活,父亲抱怨儿子因为工作不得不听中年妇女絮叨是没有规划,但其实自己连应得的工程款都不敢索要,日复一日重复着机械的劳动,而母亲就像每一个传统女性那样关注着他们的一日三餐和日常生活,对于家庭成员的心理状态其实一无所知。
美贞形容自己的生活就像赶牛,举步维艰地拖着自己往前走,而琦贞告白被拒后踯躅前行的那段自言自语,也让一众网友直呼扎心,她说终于明白老人为何要横穿马路,因为一旦停下来就走不动了。
中年危机、社恐日常、领导PUA、工作内耗、家庭疏离……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生活的影子,影片没有刻意夸大其中戏剧性,仅仅是如其所是地展现出来,就令人倍感窒息,仿佛无所逃于天地。
02
同是天涯沦落人
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提出了一个“自我剥削”的概念,在当代社会劳动者在功绩主义的影响下,剥削常常以自我优化和自我进步的面孔出现。
剧中美贞等三人因为不想参加同好会(类似于兴趣团体),不得不被视为异类,并反复收到幸福中心负责人的谈话,而其实这个负责人本身就是受害者之一,她因为工作原因必须常年微笑,甚至在丧礼上都摘不下这副面具。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美贞等三人只好成立了解放同好会,同好会规定“不给予建议、不给予安慰”,而剧名的解放日志也来自于这里,会员们会在一起分享自己的突围经历。
解放同好会的原则:不假装幸福,不假装不幸,诚实面对
通过坦然地讲述出来,声称自己不愿与众同好,从而获得对自己的掌控,而这也是这部剧本身在做的事,它把打工人的不堪加以提炼,让剧中人自我倾诉、互相挖苦,让观剧的人一同沉浮,在看与被看中自我审视,从而获得某种排解,这或许是“丧且治愈”的深层原因吧。
昌熙因为住在郊区而被女友说是蛋黄周围的蛋白人,为此他在吃临期便当时选择不吃蛋黄,这已经有够人间真实了。他们村里的斗焕却被相亲对象在他也在的相亲群里吐槽,说他是一只流浪狗,即使洗干净了也会出去粘得满身是屎,让人哭笑不得又暗自为他心酸。
有的时候只是不想再被推着前进了
有人说这就像在聆听一首哀而不伤的失败者之歌,处处闪烁着安慰人心的光芒。而更引人注目的是男女主的主线,具先生是廉家突然出现的神秘打工人,对于他的过往人们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姓具,他的生活就是变换着姿势和角度喝酒,这个浑身散发着荷尔蒙的男人,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一言不发。
吊诡的是,正好是因为他的一无所有的透明,吸引了同样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美贞。虽然大家早已经习惯了韩剧必发糖的一贯作风,但是这对CP多少有点与众不同。
美贞主动要求具先生崇拜自己,让自己的内心被填满就已经令人费解,他们的相处模式更是若即若离,并没有黑格尔所说的那种爱情辩证法,不是通过对另一半的忘我无私而重新发现自我,然后把一切都拉入到感情的领域。
相反,他们更像是各自生长的一对镜像,在拒斥外界和毫不掩饰的同时,互相给予了对方力量,那种如出一辙的丧的背面,有一种特殊的坚韧。于是邋遢酒鬼和边缘社恐,一言一行仿佛心有灵犀,他们的克制也和观众的渴望形成鲜明对比。
虽然整整十集两人毫无肢体接触,但是两人似乎都在找回自我,美贞会把看到的“今天你会有好事发生”的广告牌发给具,对于自己的感受也敢于直言了,而具也开始打扫房间,有意地买上一支冰淇淋,再不经意地递给她。
不管是解放同好会,还是与具先生的交往,美贞都在努力寻求解放,她所要求的互相崇拜,并不是无条件地迎合对方,倒更像是找到一个观照的基点,去探寻深层次的自我同一,这样看才能理解,美贞和具翻山越岭时候说的那段存在主义式独白,“我绝不妥协,我不要死后再去天堂,我要活着看到天堂”。
二人陟彼高冈,穿过蒹葭苍苍时,美贞说了这段话。
两人的接触过程也自然而然,起因是美贞的前男友用她的名义贷款不还,这个渣男甚至逃债到美国和前女友复合,遭受了双重打击的美贞不愿意家人知道,让具帮忙拦截下欠款邮件。
整个经过不禁令人联想到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落魄的知识分子“我”和打工女陈二妹租住在隔壁,陈二妹因为每天路过我的房间,于是开始寒暄和关心,由于我神经衰弱昼伏夜出,她疑心我在外偷鸡摸狗,声泪俱下地劝我,“过去的事情不必去说它,以后我请你改过了罢。……”
这一段比起林妹妹的“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完全不遑多让,毕竟有多少人能自诩跟贾府里的贵公子感同身受呢。
两个同病相怜的年轻人,春风沉醉的一段的情愫,而《解放日志》的背景则是酷暑,更多一分旺盛生长的生命力。
它们都先令人倍感绝望,又很快信誓旦旦告诉你,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03
他们是“接的女人”
“接的女人”听起来很莫名其妙,它来自于大姐琦贞对于爱情的理想,她在一次相亲时提出,男女关系的最高境界,就是在丈夫被斩首时接住他的头颅不让它落下,吓得相亲对象一言不发。
施蛰存有一篇小说《将军底头》也和接不接头有些关系,说的是有着吐蕃人血统的大唐将军花惊定,奉命征讨吐蕃却意外爱上边境少女,他在战斗中被砍了头仍然执着去见少女,却得到了少女的嘲弄,于是将军一阵空虚倒下了。
这里固然有精神分析的影响,也掺杂了种族和情欲的因素,但是也看得出接不接头这个事具有超越生死的意义。
琦贞一开始对于带着女儿的单亲爸爸泰勋极尽毒舌,而在意识到自己爱上他之后,又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他,并且勇敢地承担起此前犯的过错,声泪俱下地对他的家人忏悔,在他累得筋疲力尽时候不忘提醒他先休息一分钟,她在这段关系中努力承担起接的责任。
另一边,美贞追求被仰慕和自我解放的爱情,似乎自私得只看见自己,但是其实她只是不想像众人那样随波逐流,在具先生劝她应该放下偏执,“像那些会想推婴儿车的女人一样”的时候,她却毅然决然地说道,“我会把我的孩子背在背上,我想把你背在背上”。
在世俗生活里沉沦,还是永远保持敏感和沉潜。一岁的具或许是指他在穷乡僻壤隐姓埋名一年了。
有人说这部剧逐渐走向烂尾,具先生作为神秘农民工居然是黑道老大,他虽然不在江湖但江湖还有他的传说,这个设定已经非常狗血,而其他每个人似乎都必得依靠爱情的崇拜来自我解放,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不过本来又指望韩剧给出什么更深刻的答案呢?何况编剧并没有止步于此,作为参照贤雅这个角色是如此不可或缺,她仿佛恋爱脑附体总是无法自控,明明把各路渣男看得一清二楚,却一遍遍被伤得遍体鳞伤。
贤雅就像是被嫌弃的松子,有一种讨好型人格。
她太希望获得别人的肯定以致于迷失了自我,这和她给人的张狂明亮的第一印象完全不合,倒是和美贞表面的冷漠形成对照,不能不说是一种有意为之吧。
而昌熙虽然出场即失恋,但不久就有同事向他表白,他并没有草草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他似乎对自己的贫穷更加耿耿于怀。但是令人诧异的是,在借得具先生的豪车之后,也不过是开车去了水库和奶奶的墓地,他在努力和自己达成某种和解。
也许最主要的是,几个主要人物不是被动地等待着天降的拯救,而是总尝试着把握住些什么,不断去探索人生的可能面向,摆脱自身所面临的荒谬的处境。
该剧仍未完结,有网友表示无论BE(bad ending)还是HE(happy ending)都能够释怀。
接不是讨好,能接到什么,接到了之后怎样,接不到又如何?谁又能苛责什么?谁又能幻想什么?那些努力认真生活过的人能懂。
并不否认现实是残酷的,韩国早就从抛弃恋爱、结婚、生育的三抛时代,过度到了五抛(加上梦想和希望)乃至N抛,相形之下东亚各国也面临着类似的压力,剧中这若干沉沦的中年人就是最好写照。
只是或许如《西西弗斯神话》里说的,迈向高处的挣扎足够填充一个人的心灵,人们应当想象西西弗斯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