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片一般不会柔情似水,但加上泰伦斯·马利克般的大光圈、晃晃悠悠和喃喃自语就不同了。今年圣丹斯电影节大放异彩的澳洲电影《你将不再孤单》正是一部柔情似水的女巫片。
它有血有尸体有掏心挖肺有生吞活剥,有长长的黑色指甲咔嚓一声要人性命,但又惊人地又美又温柔又有力量。
片中的老女巫如裘千尺般秃头上飘着几根白发,全身伤痕累累皮肤皱巴巴,但新手女巫则是又美又仙有爱心的温柔姐姐。在瑰丽的奇思异想中,某种生命之流在澎湃奔涌。
在恐怖片的外壳下,《你将不再孤单》如潺潺流水般讲述了一个孑然一身的少女的自我发现和成长史——成为女巫,成为女人,成为“人”。
中世纪的马其顿,一位被女巫选中的少女Nevena被母亲保护在不见天日的洞穴。她绝望地祈求“给我死亡,或者自由”。
16年后,少女未能逃开成为女巫的命运,失去了母亲,却也走出了洞穴。Nevena惊异于洞穴之外的万类霜天,像乍来人间的婴儿般探索着一草一木,一呼一吸。老女巫的轻轻一划夺走了她的声音。但没关系,她像《钢琴课》中的哑女般以内心的声音直接向我们对话。
在宛如泰伦斯·马利克亲传的手持摄影和大光圈里,世界渐渐显露出千姿百态,如清晨迷雾散去,如斯神奇。这诚然是一部女性电影。
Nevena的善良和软弱气走了教导她生存技能的老女巫玛利亚。现在,新手女巫Nevena要独自打怪发育了。还好,吸纳濒死之生命的血肉,女巫便可化身为任意一种生物。
于是,Nevena化身为勤劳的少妇,学习了劳作也被迫体验着家暴,与其他被毒打的妇女以目光交流;她化身为俊俏的少年,体验着男性特权,却为不够“男性化”的小男孩心动;她化身为幼小的女孩,在风景如画的山村慢慢长大,贪婪地享受洞穴中从未存在的父爱母爱;她终于再次成长为美丽的少女,与当年的小男孩喜结连理,放肆地享受爱,不忌讳向他展示自己女巫的真身;最后的最后,她“弑母”并成为母亲,在痛彻心扉的失去后成为命运的主人。
在《聊斋》里,换颗七窍玲珑的心让人才高八斗,事业顺遂。在同为志怪题材的瑞典电影《边境》(2018)里,发掘自己的“非人”本质让“人”走出城市,在自然中获得新生。
不过这些想来都不如在《你将不再孤单》里成为女巫过瘾——成为女巫,便能在遭遇性侵和暴力时伸出爪子给坏蛋一个致命的大比兜,“试试就逝世”;成为女巫,便能逆时光之流,跨性别之隔,守护着心爱的人慢慢长大;成为女巫,便能打破基因的锁链,以不同身份体验千百种生命。
于是那些看似不言自明的“真理”,也在视角的切换中,突然显露出谬误:当老女巫玛利亚耐心教导Nevena世间险恶时,她懵懂无知、不以为然——直到丈夫的拳头砸过来……
而当Nevena化身为俊俏男孩,那个“灼烧着、痛苦着”的世界突然变得如此安全、自由、美好。
“我现在是个男人了,我可以的。我可以去草地上玩耍,享受这片土地,用阳光包裹自己……”在河里洗澡,不需担心被人偷窥;在田野上光着膀子走路,不需担心被人尾随;知好色而慕少艾,追逐女性,也不需担心被人指点取笑。
最重要的是,他不再孤独。化身少妇的Nevena寄生在丈夫家里,和别的妇女同病相怜却只能面面相觑——“当她睁大双眼,你也睁大双眼”。
她其实是没有家的。一到晚上,她便不得不回到房间,等待丈夫的到来。她很清楚,如果村民们发现她是女巫,她将立刻被逐出那并不存在的女性群体,被撕成碎片。
值得一提的是,饰演少妇形态Nevena的正是《异形·普罗米修斯》中生出“三叶虫”的伊丽莎白·肖(劳米·拉佩斯)。她那坚毅又母性的气质,十分适合此类角色。
而化身男孩的Nevena则永远置身于一个稳固的男性同盟。成年男人们知道他被女巫勾引,也只是调侃他因好色而痴傻,并没有排斥或惩罚他。而他忍不住怜惜的小男孩,则因不够男性化、不会劈柴而被斥骂。
这正符合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的论述:男性同盟排斥一切“非男性”的存在,包括女性和“娘娘腔”,并以此确认自己的男性气质。
Nevena在不同形态生命的经历显然是对历史和现实的隐喻。回顾历史,人们恐惧女巫,疏远女巫,若有机会便要烧死女巫。在现代以前,欧洲各国大大小小的猎巫运动此起彼伏。
公开的说法是宗教原因:教会主张,女巫和魔鬼撒旦定下契约,用美色引诱人们向恶。然而历史学研究显示,猎巫的动机往往是社会-经济-文化因素而非宗教动机。
猎巫运动更在很大程度上演变为猎女:美丽迷人而被指控的未婚女子,邻里不睦被指控的主妇,鼓捣药草而被指控的医女,介入生产、接触鲜血而被指控的产婆……
在收成不好时,瘟疫蔓延时,社会矛盾激化时,人们需要一只或几只替罪羊来发泄不满。而这些羊往往是中老年女性——而少女则一般被认为是贞洁的化身。
“女巫”之作为贞洁圣女的反面而被人人喊打,恐怕正反映了父权社会对女性力量的压制和剥夺:“过分”的美丽,“不节制”的欲望,“不像个女孩子家”的求知欲,“男生学得好”的技能……它们都意味着,生命力。
因此,我很开心看到《你将不再孤单》这样对女巫的正面刻画。这里的女巫不只是恐怖片里邪恶的化身,也不只是诱惑的符号(《权力的游戏》里梅姨动不动就脱这事一直令我百思不解),而是因复杂性而可敬可爱的女性形象。
《你将不再孤单》里,少女Nevena有两个母亲:笃信上帝、禁锢女儿的生理母亲(“低语母亲”)和教她技能、促她成长的精神母亲,一个信女,一个巫女(老女巫之名正是圣母玛利亚之名,显然颇具深意)。
两个母亲都饱受摧残。一个在绝望中依靠上帝和爱,一个在绝望中依靠暴力。而少女Nevena也在两个母亲、两种人生观中冲突挣扎——
信女母亲的呵护让她对万物充满眷恋和爱,不肯轻易动用暴力。而在猎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巫女母亲则时时告诫、威胁、恐吓她:这样是行不通的——男人很冷酷,世界很残酷。
当少女真的用真诚和无畏得到了全心全意的爱,巫女母亲绝望地问“为什么你能做到?”在我看来,这相当真实:在漫长的历史里,在血淋淋的现实中,能做到的,都只是极少数。
而巫女母亲对女儿幸福的破坏,也被上野千鹤子再次言中:那些自身无法取得解放的母亲,潜意识中希望女儿重蹈覆辙。
最终,Nevena在肝肠寸断的失去后终于杀伐决绝了一回。“弑母”。怀抱孩子。走向新生。
可以想象,她将能平衡爱和暴力,在漫长的将来护佑自己和孩子。当影片在“然而,然而……”的沉吟中走向结尾,我不禁畅想她那丰富的生命。——我们渴望的生命。
这个结尾让我想到章子怡一人分饰三角的《茉莉花开》(2004)。在后者的结尾处,在雨夜的马路上分娩生下女儿的“花”一个人骑着小三轮搬家。
她告别了爱慕虚荣的寄生品外婆“茉”的命运,也告别了童年遭受性侵而精神失常的母亲“莉”的命运,书写自己的命运。
这样的联想不由让我感慨——我们厌倦了各种影视作品给 “大男主”狂开金手指又安排田螺姑娘痴心相随(张无忌,你是不是有很多问号?),给“大女主”狂安排正宫、备胎、千斤顶……统称工具人。
我们想要看到女性角色热情地探索世界,真诚地坠入爱河,敢爱敢恨,杀伐决断。还好当下越来越多的电影正在用想象力和现实关切满足这些心愿。
而这也给了当下坐困愁城的我们几分希望和激励——我们确实还不能如女巫般随意变形,但我们的命运已不由某个传统或某个力量决定。我们已能选择和创造多种多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