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隐入尘烟》入围2022年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消息一出的时候,影迷一片惊叹。毕竟,上一次中国内地影人入围还是2019年的《地久天长》。
当观众细看海报,内心不免对女主充满好奇,“这是海清吗?好像不是?又有点像?”
谁也没想到,海清会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大银幕上——反差、土,“贵英”称得上是她近年最具挑战的角色之一,而能让海清无条件“颠覆”自己的导演是李睿珺。
对于部分观众,这位导演或许有些陌生。
翻看豆瓣,他执导影片的标记人数最多的是《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但不过15000人。即便有杨子姗和尹昉等明星演员参与的《路过未来》,也寥寥几千人。
看过他电影的人,很容易被作品的诚意打动。除了处女作《夏至》的青涩,其他作品几乎没有翻车。或许,这就是海清愿意交出自己的理由。
熟悉李睿珺电影作品的人在看完《隐入尘烟》,都认为这是他过去集大成的创作。从处女作至今,时间积累给这位电影人,带去了足够多的创作经验和生活观察,而他和1905电影网的对话,也从“时间”这个命题,缓缓打开。
“时间”
在李睿珺的脑中,《隐入尘烟》的故事放了很久,甚至在构思《路过未来》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有了思绪,“只是那时候没有发酵出来”。
和他过往的作品一样,《隐入尘烟》依旧把目光放在西北这片土地上,那是李睿珺的家乡。故事并不复杂,甚至可以用一句话总结:一对被各自家庭抛弃的农村夫妇,在日复一日的耕种中,从相遇、相知再到相守,情感随之升温,发生变化。
但整个拍摄难度有了很明显的变化——时间的表达。
“电影在讲人的变化,情感和生活的变化,那这个需要时间,一切建立情感关系都是需要时间的。”
在思考如何处理《隐入尘烟》的故事时,李睿珺突然意识到,电影是把时间从现实和影像中剥离出来,而这种微妙的处理,像极了自己儿时看着身边的农民,在土地忙碌一样,从播下种子,到收获硕果,时间从不是配角。
如果说《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路过未来》的创作表达借用了方位转移,那么《隐入尘烟》中,没有特效支撑,近似纪录片的表达,不露痕迹呈现出时间变化,成为关键。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对于创作者也好,或者观众也罢,始终是一种挑战。
即便如此,时间并不是跳脱出来的孤品,不需要字幕跳出来,提醒观众当下的季节。但创作者又不能自说自话,让影片最后成为无趣的流水账。
所谓“隐入尘烟”,主体从不是“尘烟”,而是“隐”这个动词。
李睿珺在电影中,用农民最本质的“种植”作出了呼应,以麦田和土地的关系,点燃尘烟,是麦粒印出的花朵,更是舞动的麦穗。
“海清”
为了《隐入尘烟》,李睿珺断断续续在老家拍了一年,后期也抠了很久。董润年导演说,“这两年每次遇到睿珺导演,他都说在老家做一部小片。”
搭建房子,修牛棚……大家在电影里看到的很多场景,都是李睿珺自己一点一滴,和亲戚动手完成的,“甚至连房子的图纸是自己画的,包括梁柱尺寸、层高,门窗的位置、大小和数量。”
这种付出或许对于导演自己,还算小事儿,但对于参演其中的演员,并非易事。
在沟通演员的过程中,李睿珺要求演员不能轧戏,拍摄过程中没有替身,要亲力亲为干农活,方言也要学习到位。但就是这个要求,让不少演员闻而退却,甚至原定的男演员选择退出。
这并不会影响李睿珺对自己标准的改变,于是再次启用了自己的“御用演员”武仁林——也就是他的小姨夫,合作过《老驴头》和《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
轮到选女演员时,就幸运不少,他遇到了渴望突破的海清。
两人结识于早年某个电影活动,创作者的默契让彼此成为好友。海清时不时会向他抛来合作的意愿,只是一方面李睿珺创作的速度并不快,再者也没有碰上合适的角色,但这个意愿就如同承诺书,始终放在两者之间。
李睿珺写完《隐入尘烟》之后,意识到贵英这个角色或许可以让对方试试看,于是给对方发了过去。读完剧本,海清立马就被这个故事打动了,便相约面谈合作的可能。
一见面,李睿珺开门见山,把对演员的所有要求讲了清楚。这些要求意味着海清要放弃近一年的拍摄工作,更不用说那些动辄3个月拍摄周期的剧集了。
就像李睿珺和海清说的,“做任何的改变和突破,都是需要勇气。”
海清也犹豫过,这个时间对于自己其他工作,乃至家庭的陪伴,都会有影响。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买了飞往甘肃张掖的机票,住进了武仁林的家,开启了这场冒险之旅。
此时的李睿珺还在改剧本,海清就待在旁边,和武仁林沟通磨合,学方言,学怎么和各种牲畜相处。
除了这些生活化的状态,贵英这个角色在剧本中,有非常详细的设计——身体残疾,而且是很难表现出来的脊柱侧弯与大小便失禁,需要长时间处于身体蜷缩的状态。
在成为贵英的路上,海清连日常生活中,都时刻保持戏里的那种状态,把自己压成脊柱侧弯,直到现在都没彻底康复。
虽然演员在努力无限地靠近生活,但依旧有问题摆在李睿珺面前。
相较于素人演员和素人演员的合作,又或者专业之间的较量,这种专业演员和素人演员的平衡,会徒增不少压力。但李睿珺有信心,用各种方式引导两位主角对表演的理解,慢慢找到一个合适的关键点。
“生活”
《隐入尘烟》的拍摄期从2020年3月到10月,后期又花费了1年的时间。就连接到柏林国际电影节发来的通知书,李睿珺第一反应还是抓紧后期。
他常说,“我是农民的孩子,始终用最原始的方式创作”。甚至连电影海报上的片名标准字,都是他自己手写完成的。
很多人会说他的作品形成了“西北宇宙”,尤其是从《老驴头》开始,故事的发生地一脉相承,始终记录着那片土地的变化。
有人会质疑,他能走出这片土地,用镜头记录更多的故事吗?
“那都是观众的感受”,李睿珺不希望干预观众的真实感受,“我也不可能让观众去看《老驴头》之后再来理解(《隐入尘烟》),只能说,这和观众的感受能不能接近你想要的,那是两码事。”而对于创作者而言,这部电影是他某段时间中,最想要的表达。
“我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我写的剧本本身就是基于河西走廊这片土地的人,是活生生的人的故事,而不是一个外来者对于这片土地的想象。”就连《隐入尘烟》中的故事,都是李睿珺家乡中,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当年《路过未来》问世之后,虽然入围了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但是从乡村走到城市的故事之后,让不少人开始觉得,李睿珺是不是“水土不服”。
事实上并非如此。
城市也好,乡村也罢,在李睿珺的创作版图中,并没有意去强化它,“《路过未来》的构想,其实在《老驴头》之后就有了,那时候看到从大城市打工回家过年的叔叔,家人会不断问他们城里的情况,这群人的困境和尴尬,让我觉得或许可以以后拍成电影。”
而《隐入尘烟》恰恰相反,是那群无法离家远行的中年人。
虽然李睿珺常年在北京,但家乡的那种人和故事,始终如同种子一样,深扎在他心中。只是种子从未提前透露是什么物种,定期浇水、施肥,可能有一天,它就会慢慢发芽,自然会长出当季的硕果。
正如他说的,人和时间,始终是他创作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