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她一起身,一发晕,栽到沟里了,老王捞去了,你快跑,看他拉上来没有。”
按道理来说,这一幕应该是《隐入尘烟》的最高潮。
男主角马有铁听到老婆曹贵英失足落水的消息,立马从玉米田里冲了过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女人平躺在水中,像一根失魂的木头,起起伏伏。
显然已经死了。
马有铁抱着尸体,不停地喊着“贵英”。
这一幕,刺痛了多少观众。
贵英的死,令我想起张艺谋的《活着》里,福贵的儿子死掉时那情节。
特别清楚。
听到儿子意外身亡的讯息时,葛优扮演的福贵瞬间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死过去,他冲到儿子的尸体前,不断地喊:“有庆,爹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爹”;
巩俐扮演的妻子家珍,更是不顾村里人的阻拦冲过重重人群,只想看看儿子血淋淋的尸体。
村长手足无措,忙叫道:“快抬走,快抬走,别让他娘看到。”
惊叫声,嘶吼声,福贵哽咽住的表情,家珍的歇斯底里,全部挤到了一个画面里。
那样的冲击力和张力,或许更有“高潮”的感觉。
然而,在《隐入尘烟》里,女主角的下线却处理得非常简略,简略到让人觉得错愕。
电影的第1小时51分钟,马有铁得知了妻子失足落水的消息;
到他接受现实,默默将床上的“喜”字拿下来,换上妻子简约的黑白遗照时,电影来到了第1小时53分钟。
整个过程,不过2分钟而已。
死亡,原本是何其有分量的一件事情,可在《隐入尘烟》中,却似乎被“一笔带过”。
初看时,满是不解;
后来细思,或许这样的处理方式,才最契合影片“隐入尘烟”的主题。
尘烟是怎样的呢?
袅袅升起,白茫一片,但却转瞬即逝……
迄今,《尘烟》的票房已破5000万,豆瓣评分也来到了8.5。
比起文艺片,我觉得它更像是一部纪录片。
因为自始至终,它都贯穿着一份冷静。
许多人看完影片后,忍不住眼泪。
为故事的走向,也为马有铁的遭遇。
他贫穷,拮据,在曹贵英还没来到生活中时,只有一头瘦驴相随;
后来被迫搬家,搬了3次,只因为村里拆迁,拆迁款有1万5。
正因为如此,人们觉得,他跟曹贵英是“绝配”。
曹贵英瘸了一条腿,还有尿路疾病,时不时就会失禁,也无法生育。
哥哥嫂嫂都嫌弃她,相亲当天,由于害怕这个“烫手山芋”没人要,嫂子特地叫贵英“先去尿尿”。
后来,她们是这么说的:
“她从小挨打受气的,又落下了个病根,她又不能生育,她有啥可挑的呢,再说,她的哥哥嫂子,都巴不得早些把她弄出去。”
媒人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收下了对方递过来的200块钱。
她们在谈论曹贵英,就像在说家里的牲口一样。
是的,像他们这样的人,没资格主宰自己的命运。
只能任人摆布。
最后,媒人说:“你们家老大(马有铁)这个事儿,准能成。”
天作之合,何其讽刺。
这话,马有铁听到了耳朵里。
后来,他跟曹贵英领证了。
他们两人之间的结合,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互相救赎。
只是两个这样的人走到了一起之后,生活的逼仄和困顿,完全是肉眼可见的。
电影里,为数不多的高强度镜头,是曹贵英和马有铁夜里睡到一半,听到雷声,从床上冲下来给土块盖薄膜。
那土块,是他们要盖房子用的。
两人在雨中被淋得像落汤鸡。
马有铁顾此失彼,这边吃力地搬着土块,那边担心妻子滑倒;
曹贵英则拼了命想用薄膜盖住土块,可转眼薄膜就被狂风吹走。
两人在暴雨中狼狈不堪,想要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却试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是一起跌了下去。
最后才磕磕绊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走了回去。
两个这样的人,即使下定决心相依为命,也注定一切不易。
因为生活递过来的剧本,太苦,太难。
故事设定在农村。
可这仅是一部反映农村题材的影片么?
我们认为不限于此,这是两个苦命人的故事。
它之所以感动人,仍是在于对人之生命力的表现和颂扬。
余华在《活着》原著的前言里讲过这本书灵感的来源,源自他在美国听到的一首民谣——《老黑奴》。
老黑奴也是个苦命人,他所有的亲人都离他而去,所有的爱人都消逝不见。
可老黑奴并没有哀哀戚戚,并没有消沉悲观;
仍然抬着头面对生活,弹奏着吉他,声音虽喑哑,却充满力量。
那一刻,余华说自己体悟到了某种“高级”的东西。
于是《活着》这本书自此而生。
这种力量是什么呢?或许它描述的是我们人的处境。
如尘烟一样,渺小而虚无,转瞬即逝,可又足够强大和坚韧。
因为尘烟扬起,天地间便有了一片苍茫。
影片里的马有铁和曹贵英两人虽凄苦,却也不断在寻找着生活中的浪漫。
一起在暖色的灯光下,观小鸡破壳,看雏鸟回巢。
一起吃着泥泞的小溪里抓上来的烤鱼,有铁把白嫩的鱼肉送到了贵英的嘴边;
一起劳作的时候,贵英永远都坐在驴车上,村里人笑有铁,说他巴不得把媳妇栓在裤腰带上;
还有那只用草编织的驴,寄托着有铁对贵英所有的情感和爱意,有铁说等玉米卖了就给贵英买个大电视,带贵英去看病。
凄苦的日子里,心里头装着希望。
同时,有铁又很讲原则,为了救村里的暴发户张永福,有铁一次又一次去献自己的“熊猫血”。
张永福握着全村人的命脉,大伙儿都等着他收粮食分钱。
原本光凭着这一层关系,有铁可捞到的好处太多了。
他可以要钱;
可以拿村里为数不多的补助房;
张永福的儿子还买了两件大衣送给了他。
但是马有铁始终保持着原则和善良。
他拒绝了白送的大衣,在针头扎进血管的时候,他首先提醒张永福要把乡亲们的钱给结了;
村里人要给他分房子,他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要。
几个鸡蛋,既然说了是借的,就一定要还。
有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一码归一码。”
一码归一码,他虽清苦,却不起贪念,永怀善良。
这就是前阵子爆火的《二舅》解说中的那句——
苦难里的庄静与不屈。
影片看完后,我一直在思考,这部片子对我们的现实意义。
仅限于苦难中的庄静自强抑或爱情的卑微与浪漫?
或许,不仅于此。
我想,我们得到的是一个榜样,一个活得明白和通透的榜样。
最可贵的,不是那些坚强与浪漫,而是贯穿影片始终的那一份冷静。
要知道,不管是麦子,驴子,鸡,鱼,还是人。
最后,我们都将隐入尘烟。
在整部人类历史里,占有的篇幅甚至连2分钟都不到。
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想,总是能坦然地面对生活里的一些快乐,一些苦难,一些无奈;
和一些身不由己。
最后,引用网友的一段影评:
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
被飞过的麻雀啄食,麦子能说个啥?
被自家驴啃了,麦子能说个啥?
被夏天的镰刀割去,麦子能说个啥?
麦子就是老四,借住别家被迫搬离一次又一次,被抽血一次又一次,被老三使唤一次又一次,被命运收割一次又一次;他都不能说个啥。 而他也从未想过说啥,只是和贵英日耕夜耘,甘苦与共。
小麦在手臂印下梅花,鸡窝穿洞照出斑驳星光,雨里相互搀扶,田里共同协作,创造和守护着来自彼此的暖意和人性使然的诗意浪漫,诠释相濡以沫。
李睿珺以本片继续延伸他对土地的深沉爱意及敬畏、对农村现实困境的关注和对世间生物的悲悯心。 片尾麦草的旋转摇曳,象征时间流转,万物生息,无穷诗意迸发。于是包括老四这颗麦子在内的世间万物,也都终将Return To Dust隐入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