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需要关注的,还是那些沉默着的、隐匿在家庭劳动里的大多数女性。」
去年错失“白玉兰奖”后,11月1日晚,观众眼里实至名归的女演员热依扎终于凭借《山海情》中李水花一角的精彩演出,一举获得第33届电视剧“飞天奖”的“优秀女演员奖”。
在获奖后,热依扎真诚地感谢了《山海情》的导演孔笙“能给一个刚当妈妈的女演员机会”,台下同为母亲的孙俪也泪流满面。
但最让人感慨的,不是导演的体谅,也不是热依扎与孙俪在《甄嬛传》戏里相互成全的情分,以及延续到戏外十多年的相互体恤,而是她哽咽着对月嫂道出的那句感谢。
她说:“感谢我的月嫂,我当时说,如果有一天我得奖,我会谢谢你”。在刚出月子时,热依扎为了来之不易的演戏机会,毅然带着孩子前往宁夏拍摄《山海情》。而她的月嫂,则在荒芜的拍摄现场安抚孩子,陪着热依扎度过全程。
人 们为女明星与月嫂间的真情而感动。这种跨越阶层的女性互助,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女性或母亲所面临的共同困境,但对于广大隐藏在家庭劳动背后的“背奶妈妈”,这种难以被复制的互助真的可以缓解她们的工作与育儿焦虑吗?
一、“背奶妈妈”感谢月嫂:
共鸣与理解万岁
今年1月14号,热依扎在微博晒出了两张自己工作期间的“背奶日常”照,“背奶”地点为拍摄地荒野与进组时的火车站。
那时她经常喂完孩子或吸完奶就上戏,时常面临母乳减少的困境,只能一有空就回到车上吸奶,用车载冰箱、酒店冰柜存放母乳,这样才不会让孩子饿着。
“水花”在《山海情》里的戏份并不多,她从小生在“苦脊甲天下”的西海固,命运又给她当头棒喝,但她从不认命,观众透过她看到了女性身上的温柔笃定与坚韧顽强。热依扎本人也像“水花”一样,尽管遭受过抑郁症与网络暴力的折磨,却仍然如同戈壁上的荒草倔强地生活着,并在成为一名母亲后尽自己所能保持工作与家庭的平衡。
热依扎的分享引发了众多职场女性的共鸣,也让“背奶妈妈”一词进入了大众视野。
“背奶妈妈”指生育后不能在家当全职妈妈的职业女性,她们利用工作间隙储存母乳,晚上背回家给孩子当第二天的食物。
在全社会提倡母乳科学喂养的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年轻妈妈在重返职场后,开始选择以“背奶”的方式来哺乳孩子。但国内公共场所配套的母婴室十分缺乏,加上职场女性工作时间和强度的限制,“背奶妈妈”们不得不东躲西藏、偷偷摸摸地吸奶。
她们吸奶的场所可能是会议室,也可能是厕所,她们随身携带的是冰袋和吸奶器。由于找不到合适的母婴室,她们通常要面临男性突然闯入的尴尬和占用公共资源的窘迫。为了防止漏奶,她们必须贴防溢乳垫。如果要因为工作原因出差,就必须提前储奶,储存的奶还不能放太久,否则会变质。
此外,不良的吸奶环境还会给她们造成生理不适。哺乳期的女性需要每天定时定量地吸奶,如果做不到,就会带来难以忍受的胀痛,还会造成奶水变少或堵奶,甚至是乳腺炎。热依扎就曾在拍摄时堵奶严重到胸部发炎,要用7厘米的长针扎进去弄掉脓液。并且由于要给孩子喂奶,她甚至不能使用麻醉剂,硬撑着接受治疗。有些妈妈因为顶不住巨大的生理和精神压力,只能被迫断奶。
“背奶妈妈”既要保持工作又要科学育儿,这种两难困境是一个普遍现象,不只是普通职场女性,连光鲜亮丽的女明星也无法避免。除了热依扎,主持人李思思2015年主持央视春晚,在台上笑靥如花,一下到后台就要马上给儿子准备口粮;电视剧《北上广不相信眼泪》热播时,有观众吐槽马伊琍“不穿内衣”、“身材走样”,但却不知道她在拍戏时为了母乳喂养,只能穿宽松舒适的哺乳背心。
月嫂和育婴师的出现无疑为职业女性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家庭劳动、回归职场提供了帮助。有了月嫂的帮助,妈妈们至少不用在工作时时刻惦记着宝宝,不用担心ta饿了或者有所磕碰。
并且月嫂和“背奶妈妈”们在育儿的过程中往往超越了经济利益关系,她们不再扮演雇员和雇主的角色,而是因同为女性的共情产生了更为真挚的感情。
二、共同的困境,
在打破阶层的女性互助中减轻
热依扎与月嫂虽然处于不同阶层,但她们都因女性的身份受制于社会和家庭的约束。这种身份使得她们可以更加切身地理解不同阶层里共同的因素,从而产生超越阶层的互助。
在家庭中,家务劳动总是由女性承担,不仅是生儿育女,还有许多不易为人察觉的“无形劳动”。
宾夕法尼亚大学社会学教授安妮特·拉鲁在《不平等的童年》中提到家庭里更多的“无形劳动”都是母亲完成的,比如帮孩子准备好东西去上学、哄孩子睡觉这些琐碎的事情。
对于这些家庭里的不平等劳动,以及社会上更为广泛的一些隐形歧视,只有女性能彼此理解。辩手陈铭曾在《奇葩说》上说,哪怕是做到了全职爸爸,女人生育、坐月子、哺乳这些艰辛事,男人也只能是配合,始终无法代劳。做不到就代表无法进行共同的体验,也就无法真正共情女性的艰辛,有时甚至会把女性的贡献称为“区区小事”而一笔带过。
(辩手陈铭在《奇葩说》上呼吁爸爸多承担一些义务)
上层社会的女性看似无忧无虑,万事都可以花钱买到服务,但不同阶层的女性实际上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在《我是个妈妈,我需要铂金包》一书中,纽约曼哈顿上东区的太太也和普通人有一样的育儿焦虑。
耶鲁大学人类学博士温妮斯蒂·马丁在和丈夫、孩子搬到上东区之后,发现了那里富人妈妈的一套生存规则:物色高级公寓、购买学区房、给孩子申请私立学校,甚至一定要有爱马仕的铂金包,少了任何一环都会掉出这场激烈竞争。她们为孩子做出的努力以及自己的“炫耀性消费”使得她们也不免陷入社会规训中。任何阶层的女性一旦成为了母亲,就不得不肩负起所有有关孩子的重任。
(《三十而已》中顾佳与阔太太们合影时,因为自己的包不够贵重,把包藏在身后)
在结构性困境下,女性是相对意义上的弱者,她们对彼此的相助,或仅仅只是倾听和理解,就可以构成一种姐妹情谊(Sisterhood)。从热依扎和月嫂的感情中可以看出,帮助女性脱离家庭、回归事业的依然是女性,在“背奶妈妈”身后帮忙带小孩的也大多是她们的婆婆和妈妈。女性互助成了女性摆脱困境的救命稻草。
这种互助通常表现为上层为下层女性群体发声,下层为上层提供服务和经验。
社交平台上有很多网友毫不吝惜对自己月嫂的夸奖和感激,有人甚至在月嫂离开后流下不舍的泪水,俨然已把她当成了家人。而月嫂在抚育宝宝成长的过程中也会产生对这对母子的感情,有的会在多年以后依然保持着和雇主家庭的联系。对新手妈妈而言,月嫂的充足经验可以弥补她们初为人母的惊慌失措,并且为一些难以控制产后抑郁的妈妈们提供情绪价值。因为有月嫂在后方的助力,妈妈们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繁琐的家务,从而安心投入工作,从狭小的家庭走向更大的舞台。
(小红书用户表达对月嫂的不舍)
月嫂跟着热依扎进组,在她身边随时提供帮助;热依扎在盛大的颁奖典礼上强忍泪水,哽咽着感谢月嫂。这是两个女性间的惺惺相惜与理解共情。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突破了圈子和阶层,她们之间的纽带在于同为女性、母亲。同样的母职体验,更重要的是同样设身处地的情感共鸣,让她们的关系变得深远。
《海上凡花:上海工人新村妇女日常生活》一书的研究过程也体现了女性学者和基层女性的双向教育,学者拥有总结和深化问题的能力,基层女性则通过最真实的阐述为学者提供研究材料。双方在平等对话的过程中一起为基层女性争取资源,以改善她们的生存条件。
(截自微博)
总之,同为女性的生命体验可以打破一切外在的桎梏,携起手来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共同的生活难题。
三、理想化的互助精神,
可以为广大“背奶妈妈”们代言吗?
通常情况下,职场女性想要兼顾事业与家庭就只能雇佣阿姨、把孩子交给家里的老人(女性为主)或成为全职妈妈。但越是经济弱势的女性,可能的选择就越少。对于那些广大的中间阶层甚至底层的女性而言,她们缺少社会资本,往往面临更加严重的经济贫困和权利贫困。
今年二月底,“月嫂月平均工资15000元”话题上了热搜,家政母婴服务越来越让人望而却步,并且高端化趋势显现。这意味着,月嫂和雇主的感情无法在大多数普通家庭中复制,跨阶层的女性互助只可能是一个理想化的楼阁。并且在这二者的互助中,月嫂对雇主的付出显然更大,雇主的帮助更多停留在提供就业和经济投入上。
(某机构的月嫂价目表)
那么如果没有外界的相助、没有社会对家庭内部劳动的承认,“背奶妈妈”该如何处理好这一团生活乱麻?如果靠家中长辈,老一辈现代专业性育儿观念的欠缺可能导致激烈的争吵;如果靠伴侣,那些整天忙忙碌碌的男性更加指望不上。“背奶妈妈”的苦楚只能打碎了,埋藏在心底深处。
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公众人物尽管可以发声,大多数“背奶妈妈”却没有哭诉自己不易的途径。她们除了负担不起专业人士的帮助,也缺乏社会关系来多渠道得到帮助。她们的困境无法只由女性自己互助来化解。公共场合缺少母婴室、工作制度缺乏弹性、男性在家庭中的缺位、科学喂养母乳的宣传强调等等都给女性带来阻碍。对于中底层女性来说,她们平衡工作与家庭的能力更弱,上述阻碍是她们真正难以应付的因素。
(辩手陈铭在《奇葩说》中科普中国母婴室数量)
此外,当热依扎代表众多“背奶妈妈”说出自己的困难时,却被贴上“矫情”的标签。她的评论区下面是各种评头论足,有人说她为了挣钱太拼了,有人质疑她用好妈妈人设刷存在感,甚至有人指责她“当众吸奶丢人现眼”。还有人给出一些丝毫没有同情心的建议,“上车再吸不行吗?”、“车站不是都有专用的母婴室?”诸如此类的评价完全背离了热依扎分享照片的本质。
(热依扎工作时仍在吸奶)
哺乳期女性的困境应该被看到,而不是连说出来都要被嘲笑。女性互助的感人带出的是其背后千万女性共同面临的困境。跨阶层的互助令人感动,但上层女性毕竟拥有更强的应对风险的能力,我们最需要关注的,还是那些沉默着的、隐匿在家庭劳动里的大多数女性。
如果要真正化解“背奶妈妈”的困境,理想化的互助精神不能一劳永逸。等什么时候女演员可以不用在试戏前拜托公司“你问问他们用不用哺乳期女性?”,什么时候普通职场女性不用再焦急地四处寻找无人的“小黑屋”给孩子最好的母乳,“背奶妈妈”们才真正被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