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核电站事故,都是所有核电站的事故”。
流传在核电行业的名言在说,一次核电站事故就会让一个国家乃至全世界的民众,对核电失去信心。
而最近一次让全世界民众对核电失去信心的事故,就是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泄露。
福岛核泄漏源于那场9级地震带来的海啸。不广为人知的是,造成这场事故的原因除了天灾,还有人祸。
网飞最新推出的日剧《核灾日月》就讲述了这场“人祸”。
暴躁的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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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集一开头,字幕显示“基于真实事件改编”。
而这部剧最大的改编就是隐去了时任首相菅直人的名字,代之以一个虚构的名字东真司。
不过,演员小日向文世仍然生动地刻画出那个日本政坛有名的“暴躁菅”。
这位首相被庞大的官僚机器包裹进一个信息茧房,消息灵通程度甚至都不如媒体。
他的身边充斥着一问三不知的伪专家、把责任一推六二五的官僚以及打着小算盘的东京电力公司高管。
剧集里有一个名叫寺坂的倒霉蛋,他的身份是原子能保安院的院长。面对首相的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出,只能慌乱地翻着资料。
无法忍受的首相问他:你真的是原子能专家吗?寺坂扭捏地回答:我是毕业于东京大学经济学院的行政官员。
由于反应堆压力太大,福岛核电站方面决定向空气中泄压。结果当首相问及这种操作是否安全时,东电社长回答:这取决于如何定义“安全”。这一回答让首相暴跳如雷。
而当首相的幕僚问到疏散居民的范围制定在三公里够不够的时候,首相的首席技术官员班目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首先推脱说这个问题属于核能与工业安全局的职能范围,言外之意就是这个锅他不背。接着他又说这取决于多种因素,比如风向和天气条件。
班目回答问题的风格是不把话说死,这倒也符合科学家的严谨,有一份证据说一分话。然而正是这种不把话说死的风格,屡屡误导决策层。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显然不是首相想要的答案,他需要的是可操作的、斩钉截铁的回答。于是他做出了一个看似有魄力实则愚蠢的决定——亲自去福岛核电站视察。
这一决定让福岛核电站站长吉田昌郎出离了愤怒,这不是添乱吗?要知道,福岛这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的防控装备。而首相的到来既浪费时间又浪费装备。
然而也正是这次视察,让首相在这次事故中第一次知道还有吉田这样懂技术、有担当的官员。吉田向首相详细讲解了事情的复杂程度,并告诉他我们已经组织了“自杀小队”。
这四个字直接震撼了首相,他知道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可做的,于是打道回府。然而打道回府意味着又回到那个信息茧房。
再次受到刺激的首相做出了又一个愚蠢的决定——由政府和东电组成联合指挥部。
这里交代一下背景,东京电力公司在当时是一家私营企业。而根据日本相关法律,政府无权干涉私营企业内部的决策和运营,所以首相的这个行为属于夺权。而且还是外行对内行的夺权。
因为在特殊时期,东电无力阻止,但这也为日后首相下台埋下了伏笔。被一再羞辱的东电最终成了“倒菅”的主力军。
看这部剧的时候,我甚至都同情首相的处境,他并非无能之辈,却又无能为力。而这正是庞大官僚机器的特征。
用学者杨照的话说,官僚体制最大的特色是层级制。而层级安排的原则是:越是在第一线做事的越没有权力;越有权力的离现场越远。
其结果就是:实际执行的人不能对自己执行的做法负责,当然也就不能对执行的结果负责;要负责的人却又看不到、感受不到实际权力行使的结果。
要想打破这种官僚体制,就必须有在第一线做事的人挺身而出,敢于做出决策。用中国的老话讲就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福岛核电站中,这个人便是吉田昌郎。
直面死亡深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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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高层的一团乱麻,福岛核电站这边可谓是众志成城。而达成这一氛围的核心,便是吉田昌郎。他的担当精神让属下和同僚愿意追随他赴汤蹈火。
而他同时又能够保有人道主义精神,对失败不加指责,对怯懦表示理解,对年轻人加以保护。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吉田昌郎只身一人抗住了来自官僚系统的巨大压力。
为了冷却核反应堆,就必须不断向里面注水,否则就会出现堆芯熔毁的后果。而当淡水用尽的时候,吉田昌郎直接拍板向反应堆里注入海水。历史上从来没有人这样干过,因为福岛遇到的状况前所未有。
而政府方面却在为是否注入海水犹豫不决。他们担心注入海水会导致“再次临界”的发生。所谓 “再次临界”,是指已经停止的核裂变反应由于某种原因再次启动。
裂变反应链一旦开始,就很难控制,反应堆可能会由于产生大量能量而爆炸。这样的话,放射性物质将大范围扩散,使日本东部的大片地区受到污染。
对于这个问题,那位不把话说死的班目回答说:“不能说再次临界的可能性为零。”但这话听到首相和幕僚耳朵里,意思就变成了“有可能”。他们打算先花一个小时时间研究一下“再次临界”的问题。
东电社长直接命令吉田停止注入海水,等首相官邸的命令,这涉及到东电的面子问题。但如果真的照命令等一个小时,核电站就真的有可能爆炸。于是吉田一边高声答应,一边低声命令手下人继续注入海水,别停。可以说,正是吉田的“阳奉阴违”拯救了核电站。
实际上面对这场超乎寻常的灾难,每个人的应对经验都是零。福岛核电站进行了世界上首次排气减压,然后又进行了世界上第一次海水注入。用吉田的话说,“我们进入了未知领域,接下来我们要自己做出判断。”
而吉田与官僚系统的第二次对抗,来自于3号反应堆发生爆炸之后。吉田决定,除了留下必要的工作人员之外,其余所有人撤离核电站。
结果这条信息在转述的过程中再次发生偏差,首相从东电高层那里收到的消息是“全体撤离”。这让首相勃然大怒,他直接对福岛喊话,谁也不许跑,死也要死在那里!东电要是逃跑的话,百分之百会倒闭。
面对首相违背事实的公开羞辱,吉田再一次出离了愤怒,在视频连线现场,他当着首相和所有人的面,背对摄像头脱下长裤露出短裤,以一种日本人特有的方式反击了首相对奋斗在一线东电人员的不尊重。而东电的副社长也不再理会坐在身边的首相,他向吉田下达命令,撤离。
据估计,福岛第一核电站当时有850人,吉田决定留下注水作业等所需的69人,其余暂时撤到福岛第二核电站避难。留下的人后来被称为“福岛50死士”。
看到这里,你很难不为这些留守者动容,就像剧集开始的一个镜头,当所有人都选择逃离时,有一辆车逆流而上。
时代的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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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最终在这次事故中失去生命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名是年仅21岁的寺岛光希。
剧集里的第三条线索,就是光希的家人们苦苦寻找他的下落。然而在整个日本都可能陷落的情况下,没人有精力去专门调查一名年轻操作员的生死。
而网暴却如约而至。网民把核电站爆炸的罪名安在了这两名失踪者身上,认定他们已经畏罪潜逃。
而听到儿子被网暴的消息,光希母亲的反应让人心中一颤:“如果他真的抛下工作跑了,那我会开心死。”这是属于母亲的逻辑——孩子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而母亲排遣焦虑的方式,就是不断叠纸鹤为光希祈福。在真实的历史中,叠纸鹤的还有光希毕业的学校,他们一共叠了七千只纸鹤。
光希一家的故事,成为影片宏大叙事之外属于平民的一个缩影。专家们在图纸上一再扩大的迁徙范围,其实意味着一个个真实的家庭背井离乡。
由于福岛核电站反应堆发生堆芯熔毁,直接造成严重污染,要想彻底拆除福岛核电站,大概需要40年时间。至于恢复这里的生态,那可能需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间。
最终,有11万7千人搬离了家园。其中的一些人或许永远也不会再回来。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个人身上便是一座山。
自2020年6月起,日本政府解除避难指令,允许居民返回福岛县辐射量最大的“返回困难区域”内,但实际返乡的人并不多。
面对看不见、听不着、闻不到的核污染,又有多少人愿意回到那里呢?但也有很多人不得不返回污染并未彻底消除的故乡。
随着避难指令的解除,政府的临时居住补贴也随之停止。在没有政府财政补贴、又无力在福岛以外地区重新置业的状况下,上万名自愿疏散的居民不得不迁回仍有辐射污染的家乡。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人生。
福岛核事故的影响不仅限于日本,当初为了冷却反应堆而注入的海水,如今变成了超过百万吨的核辐射污水,含有会让人罹患骨癌、血癌的放射性物质。
为了削减成本,日本政府决定在彻底完成无害化处理前,将这些核废水悉数排入太平洋。如果日本政府一意孤行,这将是又一场人道主义灾难。
毫无疑问,福岛核事故已经成为又一道划在日本肌体和日本民众心中的难以愈合的伤口。
我想这也是这部电视剧拍摄的初衷,在12年之后回望过去,人们希望找到问题的所在。
实际上在2020年,日本就已经拍出了一部电影《福岛50死士》,顾名思义,那是一部偏重于主旋律的电影。而电影和电视剧又都改编自记者门田隆将的报告文学《见过死亡深渊的男人:吉田昌郎与福岛第一核电站》。
说实话,基于这部报告文学所创作出来的作品,始终还是停留在对宏大叙事的描绘中。尽管电视剧敢于直面官方和东电高层的迂腐和不作为,但对于灾难中民众处境的描述却还远远不够。而他们才是这场灾难的真正受害者。
而影片最后的落脚点,也放在了老生常谈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对于福岛核电站带来的持续影响以及对周边邻居造成的困扰都避而不谈。说实话,作为一部十年以后回望这场事故的作品,反思的力度太弱了。
编导们的谨小慎微也许是因为在讲述一场自己国家的灾难,但与此同时,这种谨慎也注定使这部剧集无法成为像《切尔诺贝利》那样的佳作。
而观众需要的,却往往是直面真实和人性的作品,就像那句话“任何一个核电站事故,都是所有核电站的事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