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女性议题，《不完美受害人》为何惹争议？

《不完美受害人》在讨论层面上的参差，正是这个题材的艰险之处。

它用29集的容量，只讲一个职场性侵案件，把每个人的心理变化与社会处境挖了个彻底，指向的是一个基础但难以在现实得到贯彻的认知——那些带着侥幸、懦弱甚至贪婪的受害者，也是受害者。

这部剧在两大卫视播出第二周就成为了收视第一，但在互联网上，关于它的讨论大多仍然是碎片的。

喜欢的人当然很多，但更多网民们纠结于受侵害的赵寻的人设，说她“又当又立”， 许多人也不满意穿梭在加害者与受害者之间的律师，而那个始终为真相奔走的女警，他们也看不惯。

到最后，即便受侵害的女主角得到了法律的支持，仍然有很多人认为她是别有用心的既得利益者，而非受害者。

这正说明了这个题材值得被书写。

与反对派的声音相反，喜欢《不完美受害人》的观众，或许正是被这部剧里复杂多变的人物吸引，包括但不限于周迅饰演的律师林阚、林允饰演的赵寻、钟楚曦饰演的女警晏明，也会有人欣赏刘奕君演活了一个玩弄女性但却自圆其说的伪君子。

很久没有这样一部剧，以足够的耐心和笔力，去深挖社会议题的纵深。很久没有这样一部剧，还原了人的复杂性，并点明悬在复杂人性之上的道德框架和法律准绳。

不同阶层的女性，

面对着共同的环境

POST WAVE FILM

《不完美受害人》的开头，有一组对照镜头：一边是林允饰演的职场新人赵寻，在酒桌上被要求敬酒助兴；另一边是周迅饰演的资深大律师林阚，违背意愿前往饭局，也要被酒桌上的甲方要求敬酒。

也许林阚大律师处理得比赵寻硬气许多，但两个类似的场景道出一个事实：无论处于怎样阶层的女性，都会遭遇这样的处境。

这是两人的相似点，也是女性的共同处境。

这部剧的开场对观众有极大的挑战性，不知道是谁报的警，不知道酒店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赵寻与刘奕君扮演的董事长成功到底是何关系。

模糊的事实描述，对于赵寻这个人物是不利的，再加上她态度反复，我们和女警一样，都看到了打开门之后那个快哭出来了的她，但我们却听到她否认被侵害。直至她不断地摇摆，甚至快要被董事长成功当做污点被清理出国，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很少有人敢这样去拍一个受害者，但它难得地拍出了人心幽深的部分。

在被性侵尤其是被熟人性侵之后，许多受害者的第一反应就是自我洗脑，告诉自己与加害者是正常的恋情或是自愿的性关系。曾经有一部台湾电影《寒蝉效应》就非常细腻地拍出了受害者的这种心态，郭采洁扮演的女学生不断向教授求爱，只因想证明两人是异类的师生恋，而不是自己被教授强奸。

《不能说的夏天 寒蝉效应》（2014）

《不完美受害人》里的周迅扮演的律师林阚，有着一段与《寒蝉效应》类似的过去，不同的是，她第一时间向其他老师求助了，却遭到了委婉但坚决的否定。

林阚是一个失败的勇敢者，她也是赵寻的例证。当赵寻不断徘徊——到底是面临血淋淋的现实，去和世俗的阻力抗争？还是接受董事长成功的收买，做一个不光彩的情妇，成为一个被包养被清除的污点？

每当赵寻向前者倾斜，林阚的故事就会告诉她“你看吧，这就是你会面临的局面，这就是你命定的结局”，每当赵寻打算选择后者，她作为现代女性的本能又让她无法屈从于这种屈辱。

所以赵寻的内心是纠结的，从前她住高级公寓、收董事长以公司名义赠送的名牌服饰和包包，付出的代价只是职场上难以避免的谄媚，或是与自己前途没有实际利害关系的风言风语。

而此时，这个事件的对面，是自己的尊严。

《不完美受害人》前半程有一场很重要的戏，是林阚作为董事长成功的代理律师，前往赵寻的家里，想要通过利诱让赵寻放弃挣扎。此时赵寻骂林阚为有钱人处理脏事儿，说了一堆难听的话，但实际上，这些话里，全是赵寻对自己的唾弃。她在骂这个沦落到被处理、被打发境地的自己。

如果说前面两人的心灵共通，几乎都靠周迅饰演的林阚通过眼神、细微的动作来完成，这场戏则可以说是两人作为同盟的第一次直接接触。

这也是“女性是共同命运体”主题第一次被揭示。

除了大律师林阚和职场新人赵寻的这组对照之外，这部剧其实还有第三位“不完美受害人”， 也就是颖儿扮演的米芒。

这三位“不完美受害人”分别处于不同的阶层，城市中产，城市小民，农村居民，同样的境遇，在林阚那里是需要被专业精神镇压住的起哄，在赵寻这里被乔装成一种被默许的不平等关系，在米芒身上就是一种割肉见血的直白暴力。

从性质上来说，三者也有着不同程度的“不完美”，林阚曾经抗争过，但失败了，内心知道自己享受了加害者的利益补偿，但不肯承认；赵寻没有能够说出“不”字，只把它视为实现个人价值的路上，无法逃避的事情；米芒坦白自己冲着利益去的，她试图抗争，但已经被困住。

相同的是，她们的抗争都被社会视为无效。

也许文明社会会对米芒被打表示同情，但在乡村的传统社会里，她由于直白地追求利益，而成为了“活该被打的拜金女人”。赵寻在职场、林阚在校园，这些文明社会的隐秘暴力，只不过是被包装成了不同的样子。

而这三位“不完美受害者”的故事互相映照，也形成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动力。不管在设定还是叙事上，编剧在这一部分的设计都是非常精巧的。

钟楚曦饰演的女警晏明，是一个非常理想化的存在。

她是我们渴望的一种理想的执法者，但又与林阚是同校的法律专业毕业生，也就是说她也承担了对司法的理想化信念。晏明这个人物前半程，起到的最大作用，是让真正的法律精神在场。

因为当时还未到庭审环节，而晏明则在侦查的过程中，多次强调了法律精神。但她的出现又离场，也正是这种理想化在侦查环节的真实遭遇。

大多数人会见到的是那个咄咄逼人的秦大警官，一个口口声声指责晏明“性别决定了立场”， 但在审讯过程中却毫不掩饰自己预设立场的执法者。毫不客气地说，这已经是经过柔化处理之后的情形。

有人认为这部剧进展缓慢，这些便是原因。它并不打算拍进展，它想要展现的正是残酷的现状。

被侵犯的是女性，

更是权力的下位者

POST WAVE FILM

《不完美受害人》主体故事是女性互助的“girls help girls”，但它要说的并不是一种性别的对立。本质上，它说的是权力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倾轧，只是在这个社会之中，男性往往处于上位。

晏明警官对赵寻曾有过许多振聋发聩的提问，其中一个是：“为什么你觉得撕破脸是比被侵害更好的选项呢?”

赵寻说：“我怕撕破脸，被侵害是逼自己退一步，撕破脸，那是绝路。”

在天台上，赵寻曾经与朋友陈默曾经算过一笔账，父母培养她多年，花了几百万，如果自己能够早日在公司成长起来，自己的收入就会更高，能够更早地还父母在她身上的花费。公司里早已风言风语，陈默劝赵寻辞职，赵寻说：“为什么有错的是他，却要我牺牲自己的前途辞职？如果下一个公司也是如此呢？”

作为权力的下位者，赵寻为了达到那个现实的目的，不得不一次次言不由衷地屈从。我们其实不难理解这种屈从，比如，在我们前不久见证的一次网络风波里，有网友就指出过一种现实，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有多少人在工作对接中，对于黄色笑话和性暗示字句，只能视而不见或是假装没有看懂？

这样的权力倾轧，并不只是显现在男性对女性。

在这部电视剧里，有一些正直的男性站在了下位者的身边，也有一些女性成为上位者延伸出来的铁拳。

十多年后依然对林阚进行打压的，并不是病床上的老师，而是精神上位者的师母。师母对林阚的指责，看起来是合法妻子对疑似小三的憎恨，但几次见面的对话可以看出，师母眼中的林阚，更多的是利用姿色钻营利益的小人。

师母将自己置于权力的上位，仿佛自己的权力被对方利用，自己的社会地位被对方挪用，从而便拥有了居高临下睥睨对方的权力。

董洁饰演的李怡，角色名谐音为“利益”，她是董事长后宫的其中一员，也是女性上位者，但她的权力是被董事长赋予的，她所得到的一切权力的前提是她得到董事⻓的欢心，这使得她成为精神上的男性上位者，不断作恶，以稳固权力来源的地位。

这个人物看起来很刻板，但又有一些解读空间。

她总是表现得像宫斗剧里的恶毒宠妃，她看起来对董事长是真爱，她渴望成为董事长唯一的情人，她想尽办法为董事长解决敌人。一开始你或许可以把李怡理解为有一些真心的坏女人，但到了大结局，她立马拂袖而去的姿态，可以说明她真正的动机，就是她的名字“利益”。

与李怡形成对照的是陈数饰演的辛路。客观上来说，辛路和李怡都是董事长成功的利益集团的，但是辛路，选择的是一条“辛苦的道路”，筚路蓝缕创业，又在关键时刻夺回江山。她与李怡的根本区别是她并不依附于别人，她的权力源于自身。

权力的上位者，可以运用权力或是支配巨额财富来调动社会资源向他倾斜。

如果在韩剧或是美剧里，这位董事长一定会有介入执法和司法的行为，但在中国及中国电视剧里，这种情节显然是不现实的。

因而《不完美受害人》无法展现真正伤筋动骨的伤害，比如人身伤害，犯罪构陷等，甚至许多处理方式看起来太过体面。整部剧能够体现的伤害，程度都是社死与否，也就是社会名誉层面的战斗。

因此，这部剧里，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权力倾轧，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对舆论的利用。

剧情开始，一家重要的媒体，即便接受了大成集团数以亿计的广告费，但依然会用推小号、主编装死的策略，收割流量。到了后期，双方又为了各自的目的走到一起。可以说，《不完美受害人》在危机公关和舆论处理的部分，比许多号称媒体题材的影视作品都拍得精准。

但只能表现舆论战，而未能拍真正的腥风血雨，客观上造成了剧集中间的张力没能拉满，所有高潮都堆积到了最后的法庭戏。

加害者与受害者，

他们先是复杂的人

POST WAVE FILM

《不完美受害者》有这样一个情节，赵寻去了陈默的家里，陈默父母得知她就是那个身陷舆论漩涡的当事人赵寻，特意给她做了一桌菜，招待她，鼓励她为自己正名。但当赵寻走后，陈默父母得知她可能会成为儿子的女朋友，就劝儿子不要跟她走得太近。

这种随机应变的价值观让人发笑。这也是《不完美受害者》这部剧做得比较好的地方，它拍出了人们的真实与伪装。

刘奕君饰演的董事长成功，无疑是较为出彩的角色。他看起来如此无辜，他多次声明自己只是正常求爱，“你从没有跟我说过不，我怎么知道你不愿意呢”，而事实是女孩从未说过“愿意”，他理所应当地把下属的难以拒绝视为同意。

他用一套自有的逻辑说服自己，假装情深真挚。在赵寻离开公司提供的高级公寓时，另一位居住在此的女孩出来与她告别，神色复杂。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专门为筛选漂亮女孩设计的机制。但董事长成功假装没有这件事。

如果说赵寻和成功之间是一种假性的亲密关系，那么林阚和老师之间的，则更为复杂，因为林阚对老师真的有感情，这使得她一边被老师和师母放在道德败坏的境地里，一边又忍不住想要去见老师最后一面。至死，老师也仍然是一个道德没有瑕疵的人，林阚的污点将伴随她一生。

当然，整部剧最大的复杂性，还是在于受害人的不完美。

周迅的角色林阚难度很高，但是她几乎没有被指责过人设的不合理，除了编剧本身给了足够多的剧情支撑，周迅也完美地抓住了许多细节：在还未展露真正立场的时候，林阚的真实想法，仅仅是周迅在后视镜里的一个眼神，就已经被传达出来。

剧本给了赵寻这个角色丰富的层次，一步步递进，从“有没有被性侵”的态度反复，到关键细节的撒谎，再到被发现收下了十几万的礼物，这个人物是逐渐被揭示的，演员林允完成了这个角色，但在层次的处理上仍然缺乏一些细节上的处理，没有达到跟角色层次同步的递进。

尤其是陈默见证公司收回她的十几万礼品那场戏，演员管云鹏的脸上是有很明确的惊讶与失望情绪的，但此时的林允却并没有表现角色应有的尴尬处境。

《不完美受害人》的结局，有个看起来可有可无的情节。

赵寻重新去找工作，来到了一家公司。这群面试官并不打算录用她，但却说想看看她这个把上市公司老总拉下马的女英雄。这个情节看起来莫名其妙，甚至让人想骂一句“有病吧”。

但这场戏点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个事件都将高悬在赵寻的人生里，跟随她一辈子。法律的支持，使得她收到的都是类似“女英雄”这样看起来正面的反应，但实际上，她连工作都找不到了。

电视剧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但它还想告诉你，现实残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