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年,导演李子俊常常从梦中惊醒。
梦里,他和几个朋友手忙脚乱地把一具尸体藏到老屋床下。他们杀了人,要躲起来,这个秘密必须烂在心里。
那个梦延续了几年,一次,他又坠入相同的梦。天气阴沉,暴雨将至,他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快把尸体搬走,不要被警察发现”。
多年后,每每回想那几年的梦魇,抹不掉的煎熬感,一次次在李子俊的记忆中苏醒,“当你想到,要背负这种感觉一生一世时,会很难受,很害怕,很罪恶”。
编剧周汶儒也时常做噩梦,不同的是,每次惊醒,周汶儒并不难受,他甚至渐渐喜欢上从噩梦中逃离的快感,“原来只是做了个梦,我现在生活得好好的”。
二人的噩梦在2018年有了“了结”。
彼时,李子俊的首部长片《狂兽》票房欠佳,周汶儒打磨多年的剧本《风火山林》迟迟无法上映。处在低谷期的二人接到了新片邀约:改编新中国成立后最大的武装劫钞案,大鹏担纲主演。
引起二人注意的是,案件主犯陈恂敏亡命天涯的日子与众不同,他一面隐姓埋名,背负秘密惶惶不安,一面又娶妻生子,享受幸福的家庭生活。李子俊和周汶儒对噩梦的迥异感受,仿佛在陈恂敏21年的逃亡路上,发生了互溶。二人把各自的感受注入电影,想借此探讨人性,拍部“不同的警匪片”。不过,他们还是为影片取了个颇具犯罪类型片卖相的名字——《第八个嫌疑人》。
今年6月,大鹏凭借《第八个嫌疑人》捧起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男演员奖。9月9日,电影全国上映。
01
我们去了他逃亡的小城
电影《第八个嫌疑人》改编自震惊全国的“12·22”番禺抢劫运钞车案。1995年,7名案犯在广州番禺一家银行不到两分钟,劫走1500万现金,开了9枪,现场一死三伤,成为新中国成立后最大的武装劫钞案。
案发后,5名嫌疑人先后落网,主犯陈恂敏却逍遥法外长达21年,直到2016年,才在云南瑞丽落网。令人惊讶的是,此时的陈恂敏,已结婚生子,是三个孩子的父亲。
李子俊记得,当初投资方给过来了好几个犯罪片项目,他第一眼就看中了《第八个嫌疑人》,“我对于这个时间跨度长达21年的故事非常感兴趣,我急切的想要去探究,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他的生活是怎样的?他如何面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每个人都是多面的,恶魔也会有多个面。我们很想挖掘人物的内心,讲事件中的人”,李子俊和周汶儒踏上了飞往瑞丽的航班。他们要在落笔前,还原出“1500万”巨款背后,那个有血有肉的人。
站在瑞丽建材市场后门的角落,他们见到了陈恂敏的“另外一面”。周汶儒远远望着陈恂敏曾经经营的商铺。他在建材城踱步,走陈恂敏走过的路,去陈恂敏吃饭的地方吃东西。
他与人攀谈,聊陈恂敏的过往,周汶儒有点意外,建材城的商户们对陈恂敏的风评很好,说他是个老好人,对老婆孩子好,对员工也好,周汶儒记得一个细节,“他一直准时给员工发薪水,就算自己老婆生孩子急用钱,他也是先把员工的工资发掉,再去借钱。”在商户们的印象中,陈恂敏文质彬彬,大家很难相信他干过那样的事。
“他是在赎罪”周汶儒说,这个人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他可能觉得已经还了,但这样就不用接受法律的惩罚么?法律面前没人能选择赎罪的方式。”
李子俊的结论是,陈恂敏是一个矛盾体,为了利益他会牺牲一切,但作为人,他也有软肋。他记得,2016年陈恂敏落网时向警方提出的请求,“他想见见爸爸,可是他爸爸已经不在了”。
电影不会拍成传统意义上的警匪片,他们准备把落脚点就放在陈恂敏逃亡的21年,“21年的时间把他的棱角慢慢磨平,把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大老板变成了一个蜗居的普通人,这个过程是我们最想拍的。”
02
片场,我们管他叫“陈信文”
电影《第八个嫌疑人》中的抢劫犯陈信文,就是以陈恂敏为原型塑造的人物。
演抢劫犯,大鹏是第一次。当戴着黑框眼镜的大鹏第一次以陈信文的形象登场时,不少观众惊呼“根本认不出来”,他们用“整容式表演”评价大鹏的演出。
“我都受不了大鹏了,有一段时间,我们在现场看到他,都叫他陈信文。他真的融入进去了。”周汶儒回忆,拍摄现场的大鹏,仿佛陈信文上身,看似友善的外表下,散发出的是丝丝寒意。
周汶儒还记得,第一次与大鹏见面,当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写才能让观众觉得大鹏是个抢劫犯?“他白白的,有点胖,很客气,没有明星架子。跟我们在电影中常看到的抢劫犯的刻板印象,反差太大了。”
交谈中,大鹏的小动作,引起的周汶儒的注意,“他总是‘走神’,一会儿看看那这边,一会儿又陷入沉思,我还以为是我讲得不够吸引人,后来才发现,是他脑子在想很多东西。比如,这个角色我能演吗?我要如何演?”
周汶儒确信找到了连接大鹏和陈信文的通道,他把大鹏的“小动作”写进剧本,在他的笔下,能扛事儿的陈信文,不管身处何种情形,头脑里都在思考着另外的事情,这些东西,他一句都不会说。
为了在外形上更接近陈信文,大鹏在开拍前一个月,先是增肥20斤,拍摄中期,为演出陈信文的落魄感,他又用40多天的时间,减掉了30斤。聊起这段经历,大鹏不以为然,“在外形上靠近这个角色只是表演的支点,更重要的是与角色共鸣。”
李子俊也没想到,当初用一页纸大纲谈来的演员,此后能够站上国际A类电影节的领奖台。但他的确实至名归,“我第一次在电影院看成片的时候,看到大鹏磕头的那一刻,我都哭出来了。很奇怪,那场戏做后期的时候,看过很多遍,都没有哭过。在影院看的时候,整个人就好像是被陈信文牵着走。”
那是陈信文与父亲的一场隔空对手戏。结婚当晚,逃亡多年的陈信文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父亲急切的询问,陈信文把听筒放在地上,双膝跪地,对着听筒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父子二人,就这样在彼此无声的啜泣中,完成了此后余生,唯一一次联系。
李子俊记得,原本周汶儒的剧本上,没有磕头戏份,那是大鹏的提议,“他问我能不能磕头?他说这样会更感动,我觉得对,我们普通人结婚时,也会给父母磕头。”在他看来,大鹏“演出了层次感”。
03
追凶21年,必须抓到他
逃亡的21年里,陈信文似乎已经蜕变成了别人眼中的“好男人”,他待人和善,爱护妻女,不离不弃地照顾生病的弟弟。
可当警察王守月戳穿他的假面时,他又动了搬石头行凶的心思。当弟弟成为他最大威胁时,他一边流泪一边用手扼住弟弟的喉咙。李子俊解读道,多面的陈信文,底色终究是恶魔。
“如果说陈信文是恶魔,王守月就是天使”,周汶儒笔下,林家栋饰演的警察王守月无时无刻不在寻找陈信文的下落,他能21年如一日,走访陈信文的父亲,也能因1秒闪过的影像,只身跑去云南抓人,周汶儒说,“这件事对王守月来说,是个结”,21年前,他的同事何蓝(张颂文 饰)的牺牲,陈信文难逃其咎。
在李子俊的规划中,张颂文饰演的警察何蓝会是一个可爱而温暖的警察,“颂文一出场就笑嘻嘻的,非常可爱”,刚刚接到借调来的同事王守月(林家栋 饰),他就买了一袋梨子递过去,让人家“润润肺”。
“颂文真的是个老广东”,李子俊回忆,张颂文的表演,为人物增添了生活的质感,“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给了我们很多生活的细节,比如90年代的广东人会拿什么东西,怎么说话,什么样的动作。”
何蓝中枪的戏份是全片的情绪点之一,拍摄前,张颂文反复练习,“他很想抓真实的感觉。他跟我们聊,人中弹后,是没有那么快倒下去的”,周汶儒想到,可以把香港以前一位警察牺牲前卸子弹的真实细节写进何蓝牺牲的戏,“他当时中枪后,先通知了警察电台,卸下子弹,把弹夹收好,才离世。作为警察,他的保护意识已经深入骨髓。”张颂文将这一细节,重现在何蓝身上,也让何蓝的牺牲成为全片泪点之一,也成了电影中,王守月无法释怀的心结。
21年后,王守月带着如何蓝当年买给他的一样的梨子,坐上了与陈信文对质的饭桌。这袋来自家乡的梨子,攻破了陈信文心理防线,“王守月背负着同事死去的伤痛,在他眼里何蓝此刻就是这个梨子。王守月仿佛是在说,我是代表何蓝来查案的,21年里,我没有忘记我的兄弟。”周汶儒解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