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的平遥国际电影展“藏龙”单元的影片,依然深刻呈现了中国电影创作中的城市气质。热烈生猛的东北、质朴平静的西北、神秘的川贵,抑或是潮湿隐秘的广东……
蔡杰的《人海同游》被观众称为“广东新浪潮”,建立在广东的一些城市气质之上,它以真实细致的描摹方式呈现了一段未曾被遗忘的时光。
《人海同游》的诞生前后花了七年,此片导演蔡杰形容,过程如“舟车劳顿一般”,他和编剧王寅一起,前期花了大量时间“田野调查”,拜访当地人,甚至听他们的口述史;
为了让演员进入情境,他也在尝试给演员塑造一个发挥表演的环境。漫长又熬人的岁月反而塑造了他们独特的创作方法。
最初他围绕“女孩寻父”,列举了一系列问题,但他发现自己好像走入了一种阐述家庭伦理的死胡同。于是,和编剧王寅商量后,他们给这部电影打开了一个“气口”——“寻父”不再是根本,根本是女孩这段旅程的经历。
这一次方向的改变,最终使得这部电影有了独特的气质。来到平遥前,《人海同游》提名了第28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奖最佳影片。
以下是他们关于影片创作的分享。
寻父的女孩
和她的隐秘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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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电影:为什么想创作一个女孩寻父故事?
蔡杰:我,还有编剧,我们都是广东人。
我们当时就拍了一个剧情短片,当时就觉得好像不一定是一定要拍纪录片,就剧情片它其实也可以完成很多的表达,而且它其实是更集中。
当时编剧在读社会学研究,涉及到香港的城市研究。我个人土生土长在广东,很受广东大众流行文化的影响。
有一些在香港的亲戚,还有关于香港的一些集体记忆,例如说 97 年香港回归,那时候我是一个小孩,但感觉是一个非常盛大的一个事情。
我就想,从一个广东人的角度去讲这段历史,应该挺特别的。
一开始其实也没有觉得主人公一定要去找爸爸,刚好有身边的朋友,她就是这样的原生家庭。她爸爸在香港,她跟妈妈生活在广州,直到她快要结婚的时候,她妈妈突然间暗示让她去找爸爸。
我们听了觉得很有意思,觉得她的家庭构成可以串联起两地,以及这二三十年两地的变化。
后浪电影:就是无论是你前面的短片还是《人海同游》,其实叙事的主体都是一个女孩,为什么从你的角度你会更倾向于去塑造一个女孩的角色?
蔡杰:我个人作为影迷很喜欢看女性题材的电影,不管是女导演拍的还是还是男导演拍的。
也有挺多男导演,拍出很不错的关于女性的电影。
对我来说,我在日常生活当中,我身边的很多女性,家人、朋友、或者是我听到的故事,会觉得好像女性的世界,以及一个女性在这个社会她所承担的东西,以及她要去面临的这些情境,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
后浪电影:有特别喜欢的哪些女性题材的电影或者导演吗?
蔡杰:比方我一直都说我很受侯孝贤的影响。
侯孝贤其实也拍了大量的女性题材电影,比方说《千禧曼波》《好男好女》《刺客聂隐娘》……而且我觉得好像有一个线索,亚洲电影很多都是以一个女主角为中心的,大家都很想集中去描摹、去书写她们。
后浪电影:为了塑造冬萍的这个角色,前期除了说跟就是这些女性创作者去聊天,还会去做一些其他的调研或者素材的积累吗?
蔡杰:一些素材积累可能首先是史料,80 年代、 90 年代时,她爸爸怎么会来?她爸爸在广州在做水果生意是怎么做的?他为什么后来又回去香港?
其实这个故事最后呈现给观众的感觉就是有非常多的想象空间。
我们在前期在创作的过程当中做了很细的情境的建立,情境会帮助到演员。首先我会想象说这个女孩她父亲突然间就离开这个家庭,那她跟她妈妈是一个互相依靠的关系。
但是这个女孩青春期的时候她其实又是叛逆的,所以她会去做一些冒险的事情。
很多离异家庭的母女的关系,有很坚硬的一面,也有互相不能触碰的一些情感的弱点或情感的伤疤。
但同时她们又是共同体,有互相依靠的亲昵感。例如她回到家母女对话,她妈妈问她说今天发生什么事情,她躺在床上说我很累。那个疲惫的语气里会有一些撒娇和调皮。
我会特别在意在片场能够捕捉或者能够引导到演员建立更准确的语气。
这个过程比较花时间,也集合了大家的智慧,因为这个电影中角色的没有很具体的抓手,需要一起慢慢琢磨。
什么是“借来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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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电影:我看到这个影片的英文名叫 Borrowed time,借来的时光,英文名的由来是什么?
蔡杰:一开始的由来是借还的概念。我们从小便熟知有借有还这一世间法则,但借与还这一过程之后带来的影响则要复杂得多。
当时我在想,如果将这个概念放在人的情感上面会怎样?如果人的情感、人的关系,它其实就是一段借来的时光呢?
像女主的爸爸妈妈,他们曾经也会有一段不属于他们的、借来的十年时间,后来还回去了。
这个女孩在香港,重逢了打口碟的老朋友,他们在台风的夜晚共度的时光,也是一段借来的时间。
在我们生活中其实有很多你后来印象深刻的时间,都不是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会发生的,而是你可能突然间因为某一些契机多出来的,跟你生活的日常完全背离的那些经历,但这些经历会对你造成很大的影响。
后浪电影:可以把它理解为在日常生活中的一些随机性吗?
蔡杰:对,是这种随机性,随机性中还带有某种隐秘。
这种隐秘和冒险反而后面成了这部电影很重要的部分了,我一开始的出发点就是一个女孩去找她爸爸的故事。
这就是常规的家庭伦理故事,她爸爸怎么离开她?她找她爸爸的手机遇到什么样波折?最后见到了解决了什么问题?推了一段时间我就推不下去了。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间跟编剧讲,有没有可能她在找爸爸的过程中拥有了另外一段经历呢?
我其实没有什么信心、也没什么兴趣去描绘她见到他爸爸之后的故事,所以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我也不是想做一个传统意义的寻父故事,其实对这个故事来说,这个女孩她想不想去找很重要,在找的过程中会她会不会克服她自己的一些心绪?我想讲述的是这些。
我并没有想要带入说,父亲意味着什么?女儿意味着什么?香港意味着什么?广州意味着什么?最后剪辑的时候也会感受到,这个人物的经历和细节,比这些所谓的符号要重要得多。
后浪电影:《人海同游》里有很多广港两地的细节上的差异,像这一部分的刻画是有什么样的想法或者有什么初衷吗?
蔡杰:其实是我在穿梭在广州跟香港,这两个城市给我的一些实打实的体验,我去香港也会觉得有一些生活习惯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这种陌生感会让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外来人。
所以我只是把就是真实的、忠诚的把这些我的当时我在香港里有时候一些体验的感受给搬进来这个故事。
这也得益于我的编剧,我们都很在意生活当中的一些细节。例如说他们去摘荔枝,这个荔枝到底是什么品种?他吃的是桂味、妃子笑还是槐枝?我觉得天差地别。
这个时候片场道具老师如果拿错了我会纠正他,包括她们家里应该插的是什么花。
我就想到了我的小时候,我特别希望这个家有一种姜花的味道,是一种便宜的白花,但是它的气味很香,
所以这个家庭用的东西、摆设,哪怕他们插的花的种类,我都想要建立起来。这也益于我纪录片创作的经验。
也有一定因素是广东这个地方就大家会很注重生活的质量,大家的寄托都是这些俗世的快乐。视觉的、听觉的、味觉的,很有烟火气。
七年磨一剑
但必须扎根在
自己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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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电影:剧本创作的一个阶段大概花了多少时间?最初和最后呈现有哪些区别呢?
蔡杰:17、18、19这三年在密集写,这个电影中人物状态很重要,所以实地调研的情况很多,做一些信息确认,确认我们想象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有一些相关行业的一些人物,或者是一些从业者的口述史,或是他们的一些访谈,会收集一些很细节类的东西,这些可能就都是案头工作。
很多时候你要去到那个地方感受,比方说香港的水果市场,他们最繁忙的是晚上十二点到凌晨四五点,因为大家都在卸货、进货、批发,但是白天中午过后就大家都休息了。
这些真实的人物给了这个剧本很重要的灵感。
后浪电影:我了解到你们这个项目一共做了 七年,非常不容易。想问问这个过程中有遇到那些困难?都是怎么克服的?
蔡杰:长时间带来的就是有点像舟车劳顿一样的身心消耗,我觉得电影不能在你没有创作能量的时候去生产、拍摄。这也是为什么 21 年疫情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要靠自己的方式把它赶紧拍出来。
因为以前我拍纪录片经常会有这种感觉,对一个故事的热情可能过了人生阶段,或过了一个非常想表达的一个时期,就不想继续了。
王寅:19 年之前我还在国外,我们还是处于一个远程沟通的状态,但回国之后,需要反复修改这个剧本,过程之中肯定是有很多意见不合,在整个项目的发展过程之中,这个剧本也会有很多外界的质疑和审核,如何在这些质疑或者是意见里做到不自我怀疑,这个对我说最难的。
后浪电影:写作一些日常生活的场景的话,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会有一个什么样的过程?还是多数是凭靠一些直觉?
王寅:如果是我熟悉的地方,确实就是直觉和生活经验,但是对于我不熟悉的地方,我可能我反而会有一些好奇,甚至是如果我要写作它,我会有一些慌乱感。
这些好奇和慌乱都会让我去摸索这个地方,去细致地观察。看这个空间,这些人,他的服饰,他的细节到底是怎么样的?
还有比如,80后音乐爱好者的记忆里有打口碟,是那些有版权的 CD 销毁了之后,被当作塑料或垃圾运到中国,就像那样打一个缺口。
我觉得那个缺口像一个可能性,也是一个时代的标志。
后浪电影:项目能做出来非常的不容易,从你们角度对一些新人创作者孵化自己的长片,有什么个人的经验或者建议可以分享吗?
蔡杰:很具体有一个,就是很多人会顾虑自己第一个故事有没有技术瑕疵、有没有很高的预算、有没有很好的卡司。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大家可以随着片子的机缘去决定,不用太强求很多东西,最重要是赶紧把它拍出来。
王寅:电影创作者在这种长期的、漫长的创作过程之中,很容易陷入一个困境,觉得自己要把所有的精力、时间都投入在这个东西上面。
我回头看会觉得,对于文字工作者来说,如果没有生活,可能就没有作品本身,如果你的关注点和执念都在作品上面的话,放弃了日常的生活,可能作品也不会好,反而平常心会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