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作品,振聋发聩;一己之力,复兴文艺!”这是10月27日上映的电影《二手杰作》在预告片里,徐峥和宁浩两位喜剧大咖一本正经给出的“联袂推荐”。这部久违的京片子味荒诞讽刺喜剧和它的导演有着一脉相承的气质。有点痞,有点狂,有点丧。
《二手杰作》灵感源自2009年上映的美国电影《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讲述不成才的儿子发生意外,痴迷文学的父亲代笔写“遗书”,未料文章爆火,让原本郁郁不得志的父亲初尝名利滋味,进而被自己无法掌控的欲望所裹挟。这部充满讽刺意味的荒诞喜剧,自王子昭读大学期间看过就念念不忘。
《二手杰作》海报
在王子昭的改编下,原作中属于人生“前半程”的荒唐事成了引子,儿子“复活”之后父亲要面对的人生真相被演绎得更加癫狂乖张。
作为一个毕业十多年才交出长片处女作的新导演,王子昭的成长不是那种常见的抱定梦想艰难打磨的路径,甚至有点“混”。电影里特立独行的马墨和郁郁不得志的马寅波都有王子昭自己的影子。
电影学院导演系在读期间,王子昭是比较出挑的那一拨学生,不感兴趣的课就“随缘”,要紧的专业课和论文能得到老师们的一致好评。毕业那会儿,他是风头正劲的“新锐导演”,《不良》《大无畏》入围获得第四届新人电影节最佳影片、编剧、男主角三项大奖。这样的成绩作为他的“老本儿”让他在毕业多年除了拍摄一些广告之外,即便没有作品也顶着“潜力新人导演”的名头“厮混”多年,并入选了宁浩网罗青年电影人才的“坏猴子72变”计划。
《二手杰作》导演王子昭
今年夏天大爆的影片《孤注一掷》的导演申奥是王子昭的高中学长,王子昭当年考电影学院也是受了他的影响。在采访中他并不避讳自己在过去这些年里被同辈人“卷”得有些焦灼,当更年轻的导演们也相继交出作品,他们作为电影导演的“社会身份”得到一次次的印证,作为一个“真诚的创作者”和“初级阶段的知识分子”的自觉让王子昭意识到自己虚荣心开始作祟。
他把对自己的体悟和审视融合进人物,把对才华和欲望的探讨与困惑化作片中奇景里,也把这些年对文化行业的观察和讽刺浓缩在荒唐的“造神”运动中。
电影上映期间,王子昭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谈论他自己“二手”改编一部“杰作”的心得,以及作为新人导演成长路径上的虚荣与清醒。
【对话】
顶着“导演”这个身份,没有活儿和作品好多年
澎湃新闻:作为“坏猴子72变”计划第一批签约的导演,这个计划中很多片子都是磨了很久,你所经历的这个过程是怎么样的?
王子昭:我是迫于自己没有“社会身份”太多年了,有焦虑感了。我毕业那会儿,没有毕业生能直接去拍电影,拍电影那事儿感觉和自己都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执着于此。然后晃了几年,放眼身边的所有同龄人,发现无论他们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基本都会有一个“社会身份”,甭管是白领、做小买卖,哪怕你是一个微商……但我是一直顶着一个空洞的身份叫“导演”,但是这个导演他什么活都没有,任何跟导演有关的工作我也没有参与。30多岁以后,压力和焦虑就来了。
“坏猴子”其实就是那几年把我们这批还不错的毕业生——大家都叫“有潜力的青年导演”签到一块了,但那会儿谁也没拍过片,不存在谁先谁后谁高谁低的问题。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陆陆续续大家都出作品了,这时候的“攀比”和“虚荣”也会让你感到压力了。所以我真的动笔开始写这个项目的时候,我觉得都不叫时机“成熟”了,是再不拍就晚了。
王子昭在拍摄现场说戏
澎湃新闻:马寅波一上来就是一个中年危机,那种“虚荣”下的焦虑,是不是也有你自己在过去这些年在“新人辈出”的行业里的写照?最后那个“跟自己和解”在你实际的生活里发生了吗?
王子昭:当然了,我可被这事困扰了。就像前面说的,一开始大家都是新人导演,谁也没机会拍,或者谁也出不来,我就踏踏实实喝酒去了,也没有任何的压力。但恰恰你像你说的那样,其他的新人导演们已经出来了,还被人家看到了,这时候肯定还是会有一些心理上的不平衡。
好在是说作为一个真诚的创作者也好,或者作为一个“初级阶段的知识分子”也好,我还是有反思和调整能力的。同时我是觉得像虚荣、贪婪、懒惰,这些人类史上的历来的贬义词,可能是每一个人基因里与生俱来的东西,不太容易克服掉的,你能做的随着你三观的完善,对客观环境和自己的认知,越来越能控制这东西不去影响你。
至于“和解”,其实要不是这片子拍完,我估计我现在也没和解,但还好,这个心态我没那么严重,我还是能控制的。毕竟我比马寅波幸运,没有意外和机会被这个世界欺骗,我之前就一直停留在他儿子出事之前的心态吧。
马寅波(于和伟 饰)
澎湃新闻:在你对马寅波的界定里,他是真的怀才不遇,还是庸人自扰?
王子昭:我脑子里的马寅波的能力可能确实是比普通人的文笔文采强那么一些,但比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他的能力应该还是达不到的。对于这个人物,确实算是我对自己的一个审视。
澎湃新闻:但他以儿之名出的书确实也承担起了市场的检验,受到万千追捧。这个从现实逻辑来说是有夸大的荒诞成分的,你在处理整个戏的时候现实和荒诞的两边怎样平衡兼顾?
王子昭:书红了,可能就是我想讽刺的一个点,很多人的成功,别人不看你的能力和本事,是看你一个噱头和你背后的故事。当然有人认为这东西不现实是夸张,我只能说,在我的世界里面这些东西是现实的,是我见到过和经历过的,但我也能理解人家说这事不现实的声音,毕竟每个人的经历不一样,对世界感知的维度也不一样。
好演员是中流砥柱
澎湃新闻:于和伟老师的戏份在整个片子是极其吃重的,你们怎么讨论这个人物,他给你带来哪些灵感?
王子昭:他首先做了一个基本盘的底,没有他这个人物无法成立,他就是整个片子中的支柱和灵魂,起到了一个中流砥柱的作用,我觉得是完美的诠释和完成了这个人物的塑造。同时他不光是作为演员完成了剧本上的表演,他甚至在我的故事的创造上也提出了很多宝贵的意见,并且现在被证明是非常奏效的。
比如最后天台上马寅波为了救小姑娘掉下去,这个想法是他提出来的。原先的剧本里面只是写到了一个情境,是他想去自杀的时候偶遇了这个姑娘,在劝说姑娘的过程中把自个儿给劝明白了,但是没有最后那一下戏剧性的坠楼,是他提出加的。
澎湃新闻:这几乎是他改变了人物的结局,而且直接给了一个高潮戏,你作为导演也接受了这么大的改动是什么说服了你?
王子昭:对,我觉得他虽然自己没有做过导演,但毕竟参与过很多的项目。他跟我说,这个时刻你要给观众一些外力上的刺激。咱们片子其实比较文了,除了走逻辑走内心,还得有动作上的高潮了。我刚开始还觉得我不确定是不是需要这么大的戏剧性。但他比我更了解观众,我是不知道观众需要这个的,但现在事实证明那个东西确实很奏效。
《二手杰作》剧照
澎湃新闻:这部电影里有很多场戏都是于和伟老师的独角戏,没有对话也没有非常明确的戏剧冲突,他自己在演和自己较劲的某种状态,那些戏在调度和设计上,你们是怎么考量的?
王子昭:我觉得这些戏对我来说是“好拍的时刻”,只有于老师自己一个人在那情绪的时候,我就静静看他表演就完了。他负责演绎,我负责给他“搂”下来,真正活重的事都在于老师身上了。比如有一场戏,剧本里写“一人下笔如神助”,我把我设想的背景音乐告诉他,他就在那一个人发疯,真的就打字打出一种癫狂感,好演员完全把我脑海里的画面呈现出来了,我真的谢谢于老师。
澎湃新闻:郭麒麟的实际年龄要去扮演高中生,一开始是否有一些顾虑?
马墨(郭麒麟 饰)
王子昭:没有,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他太显小了。我2020年第一次见他,就问他几岁。有时候我看他在综艺里弄个小背头、小分头什么的会看着成熟点,现实生活里戴一小帽子或者头发扒拉下来,那就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京派喜剧曾是主流
澎湃新闻:注意到你读书的时候选的是纪录片方向,结果拍的剧情片风格还特别鲜明特别“飞”,纪录片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王子昭:纪录片对我影响不大,我上学那会儿也没怎么看过纪录片。电影学院导演系招生时每年会有一个方向,我只要是当年考,也没有别的选择。但进去以后,每个方向每届学生学的课程其实一样的,也就是纪录片课程会比别的方向的要多两学期,但这不是我兴趣所在,我也没怎么好好上,拍得也少,美学上的影响当然现实主义是有的,但这也是电影学院一贯的美学方向。
澎湃新闻:看到你之前的采访说自己的喜剧受黄建新影响,这个说法还挺少见的。通常很多人会说周星驰、宁浩之类的。
王子昭:我觉得可能跟我是北京人有关。除了黄建新,还有冯小刚、陈佩斯、梁左老师他们的作品,我从小是被这些作品所影响和熏陶着的,自然而然我脑子里的喜剧观就是那样。这几年比较蔚然成风的这种比较“直给”的喜剧方式,我觉得他们的源头应该是周星驰,原理上是一些无厘头的东西,但说实话我小时候看周星驰还真没太看明白。
我开始写剧本的时候,我的语言习惯就是那样自然而然的,你让我一旦开始拍或者一旦开始写,我没什么选择,就写成那样了。我们在没拍之前有讨论过,有人说你现在写每个人的台词都是一样的,好像不太利于这个人物的区别,我想了半天我解决不了,我说那算了那就甭解决了就放这吧。
京派喜剧可能在这几年有点萧条了,但是你想早些时候,整个的看1990年代末21世纪初的时候,喜剧的主要话语权还是掌握在这派人手里,我觉得大江南北的观众们看的也都是那些,它并不是一个小众的喜剧方式,其实我是干了一个20年前非常主流的事。
潘冬妮,左(倪虹洁 饰)
澎湃新闻:我之前看你接受一个采访,说一开始就预设了这大概不是一部会让观众觉得特别好笑的电影。喜剧“不好笑”这件事,你担心吗?一开始会去做什么“笑点测评”之类的“前期调研”吗?
王子昭:“坏猴子”是个手艺人的公司,不是一个大数据公司的,所以肯定我们是尊重保护支持创作者的。
我觉得观众期待什么样的笑料对我来说不重要,或者更诚实点说是我也没办法,因为我不是一个那种“职业导演”,如果你一定要说观众喜欢的某种东西,但确实不是我擅长的、不理解的,我是做不出来的。这是能力上不允许,还不是说态度上的问题,但我也会想办法,比如个人风格上有局限性的话,我看看能不能在故事性上更兼容一点是吧。
但我也知道这东西到今天肯定懂的人是懂的,但也可能有一票人出于各种没懂,我完全能理解。你别说拍一片了,你说我现在我去南方,跟朋友们喝酒开玩笑,可能桌上说个笑话他们也不懂,这都挺正常的。
荒诞照进“现实主义”
澎湃新闻:这是一部改编作品,原版电影《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是十几年前拍的片子,在社会网络环境都发生了更大变化的今天,这部电影的改编有哪些新的现实意义?
王子昭:这个世界可能在这十几年变化挺大的,但是那个原理是一直以来都没变的,不用说这段时间,整个人类历史进展也都处在一个差不多的原理之下,所以我们运用的还是像“媒体造神”或者“乌合之众”这种大概念下去做一个一夜爆红的故事,只不过我们用的素材选择得更当下一点。而且说实话我做剧本的时候,因为自己本人的原因,还是有点“落伍”,后来我意识到有些材料可能已经不是那么“当下”了,因为我们还在聊的出版,文学什么的。
《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剧照
我们做剧本的时候考量过,编剧开会说你这时候写的这些东西好像过时了,现在主要都靠短视频了,我想了半天做了好大的抉择,还是觉得新的东西我确实不了解,于是还是决定放弃掉不熟悉的东西,不赶这时髦了,片子年代就设定在2016年左右那会儿。如果你看来这片子还能感觉贴近当下,还是因为世界原理是没变的,只不过现在没人造一个少年文学天才的神了。
澎湃新闻:你在电影里很尖锐地去探讨大众文化,但你自己是和潮流保持距离的人吗?
王子昭:我就是不感兴趣,好像我对网络世界最后的交道基本就停留在博客时代了,什么人人网之类的,后来最新的这些短视频、直播,我都不了解。我对信息传播的理解还停顿在文字传播的时代,大概可能是从20多岁大学毕业以后,开始对外部世界的信息有些感觉索然无味了,那时候可能就感觉个体情绪感受更重要,所以现在你让我主动再去追赶那些潮流也就追不上了。到现在因为电影上映,好像又要重新和各种媒介联系上,被动的接触,好像还行。
澎湃新闻:电影里面也谈论了作品和大众之间的关系,作品和作者面对大众的时候,可能会超越本身,也承载着他者的期待甚至是某些价值上的诉求。影片上映后面临的一些评价和处境让你对这方面的主题有新的启发和感想吗?
王子昭:我感觉是特别欣然的,因为我觉得一个作品要得到验证,只有跟观众见了面,观众对他进行了审判和评价才叫“作品的完成”。
我老把导演这事比喻成厨子,我是一做菜的人,做了一盘菜,想请各位观众您尝尝味,所以您跟我说这菜咸了淡了甜了苦了的,或者说这摆盘怎么着的,我都挺高兴的,因为咱们都是在聊菜。但现在某些反应和声音,可以说和电影的主题完全呼应上了。反而让我觉得拍电影这事特别好,它让我真的见到了当下的世界。电影里的某些情境,到现实生活中也是一样,这说明我们片子真的是很“现实主义”。
许思思(许恩怡 饰)
澎湃新闻:《二手杰作》也被看作是“坏猴子”计划里比较接近宁浩导演早年风格的,未来你会选择讽刺喜剧这个类型作为自己的“赛道”吗?现在做喜剧“冒犯”变得有越来越多的边界和束缚,这个会令你感到困扰吗?
王子昭:现在我的舒适区是在这,短时间内还是希望在这条道上跑,但是保不齐哪天发生质变了,能力有了显著的增长,可能我也会再去拓宽。
我到30多岁,不仅跟平庸的自己和解了,我也跟这个诡谲的世界和解了。我就觉得我就是一厨子,就想做菜,我也不开餐厅,不讲究客流量,现在这盘菜炒出来我自个尝了尝,也看了看吃菜的人,基本达到了我的愿望,手艺上没丢人,这就挺满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