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播出的《我在他乡挺好的》,讲述漂泊在大城市的外省年轻人的甘苦生活,口碑不俗。最近播出的《故乡,别来无恙》,号称是“《我在他乡》系列之二”,只不过角度变成了“我在故乡挺好的”。跟《我在他乡挺好的》相比,《故乡,别来无恙》的口碑稍显平淡。
《故乡,别来无恙》海报
这与编剧导演有关——虽然同属一个系列,但两部剧的编剧导演均不相同。也受到创作方向不同的影响,即,以“我在他乡”为主题的创作,比如“北漂剧”,已经形成比较稳定的范式;但作为正在崛起的创作流向,“返乡剧”(本文的“返乡”指涉“返回故乡,或者返回乡村”)仍在试水与实验阶段,还未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创作方法论。
以《故乡,别来无恙》为契机,本文将简单梳理“返乡剧”的脉络,探寻“返乡剧”方法论。
美好的“他乡”
“故乡与他乡”,是一个古老的命题。年轻人之所以向往“他乡”,往往是因为他乡是集聚更多优势资源的大城市,为了在更大的舞台上实现个人抱负,有志向的年轻人选择背井离乡。古往今来,也才有了那么多乡愁文学。
进入21世纪,“故乡与他乡”仍然是网络上的热议话题,它已经被具体化为“逃往北上广”与“逃离北上广”。很显然,“逃往北上广”一直是主基调。比如当下的都市剧,很大一部分是以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为背景,主人公往往不是当地土著,而是外省青年,他们在大城市扎下根来,实现梦想,谈一场完美的恋爱。这些都市剧已经不必特意凸显“逃往北上广”的主题了,因为它已经是一个默认的前提,“逃往北上广”约等于年轻人“追求自我”“实现梦想”。
当然,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问题,所以“逃离北上广”的声音一直存在,亦有一部分以“北漂”“沪漂”为主题的剧集聚焦年轻人在大城市的“居大不易”,比如《蜗居》《北京爱情故事》《后来的我们》《我在他乡挺好的》。
《我在他乡挺好的》截图,胡晶晶(金靖 饰)被领导PUA
只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这样的声音并非主流,“逃离北上广”更像是年轻人口头上的埋怨,对于田园生活的向往顶多通过《向往的生活》等慢综艺想象一下,年轻人“口嫌体正直”,仍然被“他乡”的梦想叙事所吸引。
“返乡”或成趋势
但现在,“我在他乡”一家独大的叙事格局,也许要发生变化了。
不必多言,大部分行业的人都能够感受到疫情时代以来经济形势的变化,大城市是否还能够安放那么多年轻人的梦想,正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打上问号。如果说,“逃离北上广”以往还只是口头上说说,那么当下它成为一部分年轻人真实的选择。
有一个非常直观的数据是:去年,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四座一线城市的常住人口首次出现全部下降的情形。城市常住人口变少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京沪更多是因为政策上对于城市人口规模的限制,但“首次集体失速”仍然是一个重要的时刻。这也必然影响着文艺创作中“故乡与他乡”的变奏曲。
在中国台湾,这样的逆转时刻来得更早一些,台湾省的年轻人更早体验到了经济快与慢的落差。在1960年代到1980年代,台湾人均GDP以年均7%高速增长,当时有一句闽南语“台湾钱淹脚目”(台湾钱多到淹没脚踝),用以形容当时台湾经济的盛况。但2000年以后,由于各种原因,台湾经济逐渐进入一个平稳的停滞期。1990年台湾GDP相当于大陆的43.8%,2020年这个数据只有4.51%;2010年之后,台湾大学生的毕业薪酬就没怎么涨过,由此诞生了“青贫世代”。台湾省一些大城市的人口流失很严重,比如去年台北市户籍人口已经跌破250万,创近38年新低。
经济下行背景下年轻人“逃离他乡”、“返回故乡/乡村”的潮流,反映在台剧创作中,就是这些年来,台湾新乡土剧的蔚为壮观。其主旨大抵是年轻人在“他乡”打拼受挫后,返回故乡或乡村,重新找回自我、找回内心的平衡与自洽。豆瓣冷门高分剧《花甲男孩转大人》,豆瓣热门高分剧《俗女养成记》系列和《有生之年》,以及刚刚获得台湾省金钟奖最佳戏剧作品的《村里来了个暴走女外科》,均属于此类。
《村里来了个暴走女外科》剧照
在大陆或将出现“返乡”趋势的背景下,“返乡剧”成为一个值得关切的创作方向。除了“扶贫”主题的命题作文外,我们也出现了电影《一点就到家》(本质上也是命题)、《去有风的地方》,以及《故乡,别来无恙》等作品。
“返乡”的动机
那么,“返乡剧”该怎么拍?
第一个要点很容易理解,将“返乡”的动机,也即“逃离他乡”的“逃离”动机拍清楚了。其实就是将年轻人“居大不易”的“不易”拍得真切、细腻、可感。而大城市里“居大不易”的创作素材已经相当丰富,诸如阶层流动艰难、房价高、生活压力大、竞争激烈、“996”、内卷、亚健康,等等。
《我在他乡挺好的》受到好评,一大原因是它以切近、真实、详尽的生活细节诠释他乡打拼的苦与甜,不流于喊口号。这部剧虽然是“我在他乡”,但前半程的剧情完全可以是“逃离他乡”的动机。
《一点就到家》中,刘昊然饰演的魏晋北,是优秀的、野心勃勃的、一路追赶风口却被风口抛下的年轻人的缩影,木强则折,他很难接受自己的失败,无可奈何才“逃离他乡”;《去有风的地方》,闺蜜的死亡是许红豆“逃离”的直接动机,虽然有点依靠偶然,但酒店钟表的意象和隐喻,让许红豆的“逃离”有了真实的底子。
许红豆发现自己的生活就像钟表的一个齿轮,一刻不能停歇,但也随时可以被替代
《故乡,别来无恙》讲述的是,一起在成都长大的四个女孩子,张沛(任素汐 饰)、吴芸(李雪琴 饰)、苟丹丹(史策 饰)和董家希(王子璇 饰),原本主要在北京和上海这两个大城市打拼,但由于种种原因,她们相继“返乡”,经由从不适应到再熟悉的过程,在家乡找到了新的可能。
这部剧并不难看,它依循的是女性群像剧+话题剧的路径编写剧情,也有任素汐、史策这样演技很生活化的演员托底,下饭是没问题的。但如果跟《我在他乡挺好的》,或者一些比较成功的“返乡剧”相比,它在“返乡”的动机呈现上就存在不足:有时就略显浮夸,有时就过于平淡。
比如苟丹丹是个在上海打拼的网红博主,她“返乡”的原因是,老公出轨了,她逃回成都平复心情,想“偷摸”留在成都。接着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老公追回成都求原谅,苟丹丹痛苦地拒绝了,本来两人第二天约在民政局办离婚,结果她接到了老公酒驾死亡的消息……#轨是昨天出的 人是今天没的#高挂文娱榜热搜第一位,点进去一看,原来是说苟丹丹死老公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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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剧方对冲突点的埋伏、设置,以及之后话题的发酵,安排得煞费苦心。戏剧性是有了,但它在解释人物的“返乡”动机时,是没有普适性意义的。
董家希是四姐妹里最迟“返乡”的一个,剧情也更多聚焦她北漂生活的不易。但很遗憾,由于缺乏鲜活、接地气、戳人的细节铺陈,董家希的北漂剧情并没有太多存在感和记忆点,反而是她回成都后的故事要生动得多。
董家希的朋友圈把妈妈屏蔽了。这样的细节真实,但不够多
而张沛是因为所在保险经纪公司要在成都开分公司,她作为负责人,“勉为其难”回到成都;吴芸的妈妈是成都人,但她老家在铁岭,她考上了成都一街道办的公务员,所以留在成都……
吴芸(左三,刘雪琴 饰)是个基层公务员。从当下的视角来看,这可是“体制内”
如此一看,《故乡,别来无恙》虽然是“返乡剧”,但创作者似乎缺乏一种清晰的创作意识,他们没有意识到应该将主人公“逃离他乡”与“返回故乡”的动机典型化了。虽然也可以不典型——这部剧就是,代价是剧情虽可以看、共鸣感却有点弱。
“返乡”的意义
“返乡剧”的第二个创作要义,是要拍出“返乡”的意义,即,故乡可以提供哪一些大城市所不具备的东西,让“返乡”的年轻人也能获得幸福。
“踩一捧一”是要不得的。把大城市说得一无是处,把家乡拍成世外桃源,这与现实不符,也会让剧情显得虚假。哪怕《去有风的地方》的云苗村,已经是超越中国99%村落的存在——它很美、有充沛的旅游资源可以开发、靠近热门的旅游圈,剧集也不避讳云苗村存在一些乡土社会的“陋习”。
这一点,《故乡,别来无恙》也做得不错。剧情一开篇,张沛还在因父母无私的爱感动得涕泗横流;但在新近的剧情,父母缺乏边界感的举动,也让张沛感到窒息。
张沛刚回成都时,哭着向爸妈道歉
比如未经张沛同意拆她的快递,那是朋友给张沛寄的一个美容仪,结果母亲联想到一些别的东西,开始指责张沛为什么不找对象,“(你)不找男朋友,我觉得我和你爸,对你的教育出了问题”……张沛一下子联想到自己噩梦般的中学时代,被父母偷看日记,生活毫无隐私。
张沛的妈妈有时令张沛感到“窒息”
所以,“返乡”从来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开关,好像只要返乡了,生活中的一切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只是,“返乡”的理想化,也确实是“返乡剧”的普遍特点,包括那些备受好评的台湾“返乡剧”。尤其鲜明反映在爱情线的刻画上,一返乡,几乎是百分百的概率会遇到高颜值、正直、美好的恋爱对象。这大概率是为了增强剧情的吸引力,但也有点“返乡偶像剧”的意味。我们就权当是编剧对于返乡青年的美好祝愿吧。
在《故乡,别来无恙》中,四个女主角,四条感情线次第展开。不得不说,简直是在看四出“梦幻”偶像剧——成都有那么多单身直男帅哥,刚好被返乡女青年遇到?
张沛的老同学谢阳(任彬 饰)向她告白
总之,过于梦幻、唯美和不切实际的爱情,无法构成“返乡”的意义。究竟,“返乡”的意义在哪?
大陆返乡创作中,“返乡”的意义,无一例外是“返乡成功学”,这是“成功学”的翻版——在大城市实现不了梦想,回到故乡或乡村,你一样可以实现,在城市不成功,“返乡”后你就成功了。
《一点就到家》中,魏晋北的咖啡事业大获成功,顺便带着乡村振兴;《去有风的地方》,谢之遥和许红豆的乡村创业也成功了,并带着乡村一起振兴;《故乡,别来无恙》当前的剧情也已经预示了未来的走向:四姐妹“在挫折中找到了事业的新方向”……
这样的“返乡成功学”,真的能让观众信服吗?不少年轻人早就厌倦了“内卷”,也不想被单一的“成功学”评价体系所绑架,他们更是清醒地知道——“返乡”了大概率也不会成功(何况,现在二线城市也非常“卷”)。所以,他们需要的是不一样的人生解法——不是鼓吹“躺平”,而是,我们是否可以“不内卷”,是否可以不功成名就,而只是去完成普通的生活?
张沛带着团队来成都,团队高喊口号“卷翻成都”
在这一点上,台湾的“返乡剧”就显示出它的平民视角。无论《俗女养成记》还是《有生之年》,都有理想化的地方,但它们始终如一的是:对平凡生活的悦纳,这种悦纳浸透在剧情的肌理中,内化为人物的价值观,也就能让疲惫的年轻观众感受到抚慰——原来,回家做个俗男俗女,也很好。
诚如《俗女养成记》编剧和导演严艺文所说:“我绝对不要做什么励志的、追梦的故事哦!抱歉,也没有嫁给总裁、或是开什么文青咖啡厅、回家乡发扬文化什么东西的……不要不要,我绝对不来这套,我希望这部戏能够尽量贴近真实。即使到最后的结局,其实你还是为这个女主角感到担心,因为她的前途未卜。但至少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她现在活得很开心,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挣脱单一的评价体系,在“返乡”中接纳平凡的自我。或许,这才是“返乡”的意义,也是“返乡剧”的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