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0岁的马可·穆勒(Marco Müller),是中意文化交流史上,可以直追几百年前他的意大利老乡马可·波罗的又一位标志性人物。同样名叫马可,后者第一次将那个神秘的东方大国介绍向西方,前者则是将中国电影系统性地推荐给西方的第一推手。
马可·穆勒在今年的平遥国际电影展上
上世纪70年代末,马可·穆勒从中国学成回到意大利,放弃了他原先的音乐教育工作,开始专心研究电影,特别是中国电影,并为欧洲的一些报纸和期刊写文章,策划电影丛书,译介中国的电影。通过研究,他甚至认为,早期中国电影的写实意义比意大利电影的新现实主义早了整整十年!
在1980年代担任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选片委员会委员期间,马可·穆勒上任之初便将凌子导演的《原野》送到了威尼斯,这也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内地第一部参加国外大型影展的影片;他还将陈凯歌导演的《黄土地》介绍到洛迦诺电影节,该片曾获得银豹奖,由于陈凯歌没能到场,也是由他代为上台领奖;第一部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获奖的中国内地电影,是张艺谋导演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同样也是由他推荐的……
马可·穆勒同中国第五代、第六代众多导演交情莫逆。在卸任威尼斯电影节主席后,他便将工作和生活的重心搬至中国,除了辅佐贾樟柯,担任平遥国际电影展首席顾问,他和中国太太及女儿定居上海,成为上海大学特聘教授及电影艺术研究中心艺术总监。
在今年平遥国际影展期间,说着一口流利普通话的老马,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
1975年,马可·穆勒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从意大利来华的留学生,先后在辽宁大学和南京大学就读。他坦言正是在华求学期间,邂逅了谢晋导演的电影,并由此对中国电影生发出浓厚的兴趣。“谈谢晋电影,我太没问题了。”在他看来,谢晋不仅是自己的老师,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娘舅”。
【马可·穆勒口述】
一定要见到这位伟大的中国导演
1977年的春天,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当时“四人帮”刚刚被粉碎,有一百多部新中国成立后拍摄的中国电影重新被拿出来放映,每个星期都有很多影片。我就决定,下午和晚上在南京大学历史系学习,尽可能在早上和周末去看电影,看五六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当时南大的校门晚上八点就关了,太晚回来就不得不翻墙,为此还多次被校方批评。
有一天,我记得是杜阿梅听说有个篮球场要放映《红色娘子军》(1960),而且不是芭蕾舞,据说是一部很不错的故事片。于是,我们两人想着一定要去看,就骑个自行车赶过去。我那时留着很长的胡子,因为中国的理发师不知道该怎么修剪胡子。杜阿梅也不怎么高。到了篮球场那里,看自行车的大娘就跟我说,“老爷爷,你的女儿很漂亮。”
央视电影频道制作的《红色娘子军》专题截图
《红色娘子军》那天是露天放映,看完电影我和杜阿梅就震惊了。我觉得这个导演肯定看了很多好莱坞的经典电影,也对苏联电影和欧洲的情节剧有相当的了解,在电影中他把中国式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得非常好。《红色娘子军》有着经典情节剧的审美感。因为当时的放映,片头片尾没有出现导演的名字,我们是同人们讨论,才知道这是谢晋导演的作品。
1962年5月22日,谢晋(右)凭借《红色娘子军》获得最佳电影导演奖,郭沫若为其颁奖。
其实,我1975年就来到了中国。上世纪60年代,很多欧洲青年都对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充满向往。你知道1968年的“五月风暴”中,很多法国的大学生手中都拿着毛主席的“红宝书”。而且那个时代,东方的哲学、禅宗在西欧非常流行。我在中学还没毕业时,就开始学习中文,在意大利中国友好协会办的夜校,那里汇集了对中国感兴趣的大批积极分子。我能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意大利留学生,可以说是必然的。
来到中国前,我已经大学本科毕业,毕业论文是关于人类学的,所以我最早申请去中国社会科学院继续自己的研究。到了北京之后,才知道社科院已经关了——那时还处于“文革”后期。接待我的老师,建议我去沈阳的辽宁大学进修大众文学。
在辽宁大学,就遇到了研究古典美学的王向峰教授(1932年-2022年),他当时负责留学生的教学管理工作,并为我们开设了多堂专题课。我就是从他那里接触到中国的民间文艺、戏剧和电影作品。而且,王老师还会把自己的藏书借给我们,我对巴金、老舍、柳青这些中国作家的了解也是通过王老师的介绍。
2019年,马可·穆勒以校友身份重回辽宁大学,同王向峰老师会面合影。图片来自:辽宁大学校友网
在辽大读书期间,同班同学里就有我的前妻杜阿梅(Marie-Pierre Duhamel),她比我大一岁,是法国留学生,也跟我一样,一直很喜欢电影,之前在法国参加电影俱乐部。我们一有空就跑出去看戏、看电影。当时“文革”还没结束,能看到的除了样板戏,就是朝鲜电影、阿尔巴尼亚电影、苏联早期电影。
我们当时发现有两部电影和同时期的中国电影不一样,就是谢晋导演的《磐石湾》(1975)和《青春》(1977)。但和我们后来转学到南京大学读书时看到《红色娘子军》一样,当时的放映片头片尾字幕里没有提到导演是谢晋。我们是在1977年看完《红色娘子军》后才完全搞清楚,原来这些都是谢晋的电影!我当时就发愿,一定要见到这位伟大的中国导演。
《磐石湾》结尾岩洞里的那场打斗戏,几乎和中国传统京戏《三岔口》一模一样。我当时觉得这部电影与一般的样板戏很不一样。“文革”原是要反传统的,可这部电影却完全回到了传统那里。《青春》讲的是一位聋哑姑娘想当总机话务员的故事,我发现导演在情节剧的常规叙事方式的基础上,也做了一些修改。那个聋哑姑娘是陈冲饰演的,电影是她的银幕处女作。
《青春》剧照
1979年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我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谢晋导演,只可惜,这次见面时间很短。他大概也觉得,下次可以给这个年轻的老外更多一些时间(笑)。因为他当时觉得特别奇怪,他说,我是第一个跟他聊《鸡毛信》(1954)的外国人。那次见面时,我就告诉他,正在为都灵电影节筹备一个有135部影片的中国电影回顾展。
谢晋电影创作源泉大部分来源于电影之外
这个回顾展我们筹备了两年。1979年的时候,意大利最发达的工业城市都灵还没有电影节,我就跟都灵的市长和文化处长谈了我的想法,说都灵电影节一炮打响的活动,就应该是大型的中国电影回顾展。他们拍板同意了,于是我立马从罗马搬家到都灵。
在1982年的首届都灵电影节上,推出了这个中国电影回顾展,展映的影片时间跨度从1924年到1981年。最重要的单元之一就是谢晋电影回顾展,包括《鸡毛信》《女篮五号》(1957)、《红色娘子军》、《舞台姐妹》(1965),一直到《天云山传奇》(1981)的国际首映。
那次谢晋没有能够来意大利,但《红色娘子军》的女主角祝希娟来了——2021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我和祝希娟老友重逢,还一起唱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怨仇深……”
祝希娟和马可·穆勒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重逢。
那次中国电影回顾展上,我们还做了谢铁骊、孙瑜、费穆等导演的电影展映,但马上就能和现场观众共情、共鸣的还是谢晋的电影。从《电影手册》到《世界报》,很多欧洲的知名报刊都做了报道。1970年代到1980年代初担任法国《电影手册》主编的著名影评人塞尔吉·达内(Serge Daney)来看了之后,也非常喜欢谢晋的作品。
1983年,法国南特三大洲电影节上,马可·穆勒主持谢晋导演的大师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1983年,法国南特三大洲电影节把中国作为主宾国,我又一次给谢晋办了电影回顾展。那一次,谢晋来到了南特,我还代表《电影手册》同谢晋做了第一次正式的专访。对话时我就问他,你的电影中很多都带有美国电影的影子,比如《女篮五号》就像一部美国的情景剧。谢晋对此并不否认,但提出对于中国电影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我们自己国家的表达方式。”
我记得谢晋谈到,他受到苏联导演米哈伊尔·罗姆( Mikhail Romm)影响很深,除了那部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列宁在一九一八》(1939),从默片到《一年中的九天》(1962),他都看过。他认为罗姆很像自己的一位前辈,他的创作灵感很多都源自罗姆的电影作品,并称罗姆是位极具天赋的艺术家,“如此深刻、如此强烈地影响了我。”此外,谢晋还喜欢美国导演茂文·勒鲁瓦(Mervy LeRoy)。
在老一辈的中国导演里,谢晋更喜欢孙瑜和蔡楚生。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些导演中,他很欣赏水华。还有日本和意大利的电影导演,《偷自行车的人》(1948) 和《罗马11时》(1952),谢晋至少看过70遍。
但谢晋在回溯自己电影观念的形成时,他说的话让我想到一句中国古语,“功夫在诗外”。他说自己的电影创作源泉大部分来源于电影之外:传统戏曲、叙事诗、古典文学。他常观察叙事诗里对人物的描写,关注传统戏曲,尤其是绍兴越剧和四川川剧,里面对人物的处理细节。
从那以后,我和谢晋就非常熟识了,我也希望有机会常和他聊天。谢晋就告诉我,“你以后来上海,我在老吉士请你吃饭。”事实也正是如此,我后来每次来到上海,都会提前同他联系,他会带着家里存放的“女儿红”,五十年的陈酿黄酒请我吃饭,我们两个人喝一大瓶,他的酒量太好了。菜肴都是他来点,他说喝“女儿红”一定要吃醉虾,我一开始吃的时候,觉得活虾到了喉咙里还在蹦跳。
我们在饭桌上变成了合作伙伴。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提出希望在威尼斯拍《最后的贵族》(1988)一个片段,我那个时候是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策展人,就把电影节的总监比拉吉(Guglielmo Biraghi)介绍给谢晋,他们两个后来也是一见如故。
1988年,在罗马,有一天晚上在比拉吉家里晚宴,比拉吉就提出希望谢晋出任威尼斯电影节的评委。1989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如果谢晋不是评委,侯孝贤的《悲情城市》(1989)就不会得金狮奖。因为其他国家的评委理解不了中国台湾历史上“白色恐怖”时期的社会背景,他们只能看出这部电影的手法很高妙,但还是需要有一个中国来的老前辈、电影界的权威人士告诉他们其间的政治含义。
1989年,侯孝贤和马可·穆勒在威尼斯电影节颁奖典礼上。
谢晋导演来意大利期间,我还带着他去见了他最敬佩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导演朱塞佩·德桑蒂斯( Giuseppe De Santis)。谢晋对德桑蒂斯的名作《罗马11时》推崇备至,认为这部电影是研究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最好的教材,他还专门为这部电影写过一百多页的学习札记。我记得两位导演的会面原定只有两个小时,但是他们谈了一整天!因为他们一见面就可以互相共情,还提出希望在各自已经拍过的电影基础上,未来继续做些新的尝试。
谢晋忠于自己的道德观念和审美感
除了《天云山传奇》在都灵电影节上做的国际首映,《牧马人》(1982)、《高山下的花环》(1984)和《芙蓉镇》(1987),也都是我做的国际(欧洲)首映。因为我当时还是意大利佩萨罗新电影国际影展的总监,我每年都会做中国电影的推广,一方面是继续做孙瑜、费穆的电影,每次谢晋有新的电影,我也会拿到佩萨罗电影节做首映。
上世纪80年代的谢晋电影同文学间的关系是密切的,但他并不是直接把文学作品搬上银幕,而是做了很多自己的改动。我也知道1980年代,在中国国内对谢晋电影有过反思的思潮,但我想说的是,谢晋忠于自己的道德观念和审美感,不管是在哪个时代,他当然要对当时的政策有所呼应,但他所有的电影都有自己独特的东西。
谢晋从来就不是在正面写政治,他是在描写时代中的人,那些男人和女人,那些受苦受难者的情感和精神世界。为什么西方人能理解这些内容,并被它们所感动?难道他们流泪是为了中国的某个时代?当然不是,他们是对弱者产生了同情,是为那些心地善良的小人物所感动。这就是人性,不管东方和西方,人性是相通的。因此谢晋的这些影片才能被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所理解。
同时,我也不认为存在什么“谢晋电影模式”。谢晋不是一个保守的艺术家。比如说,他在电影《黄宝妹》(1958)中采用的手法,就很像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他用纪录片的风格拍摄这部电影,用非职业演员,到真正的工厂里去拍摄。你看他的每一部影片,都有某种别人没有尝试过的东西,要么是主题方面的,要么是形式方面的,他给中国电影增添了很多新的内容和形式……面对这些,你难道能说谢晋是保守的吗?
《黄宝妹》海报
我一直同中国的第六代导演说,这就像是你在小时候对父辈的东西总是存在叛逆心理,但终有一天你会对父辈所喜爱的东西重新评价、平反。2019年,《地久天长》在柏林国际电影节获奖,我就对王小帅导演说:你那个时候那么不喜欢谢晋的电影,但你终于拍了一部谢晋式的情节剧。
其实在1980年代谢晋所拍摄的电影之外,我记得在南特同他做采访时,他曾经提到自己在“文革”时期就在构思一部取材自《三国演义》赤壁之战的历史电影,他认为重新讲述这一历史事件对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有重要意义,而且这个作用是举足轻重的。
谢晋当时是这么说的:“为什么如此多的历史电影,甚至是关于现代革命历史的电影,都无法取得成功?你拼命地表现一段或近或远的历史时期,但是到最后给观众留下的是什么呢?一段他们已经熟知的历史。这种电影现如今观看的人很少。他们不知道如何给20世纪80年代的年轻一代讲故事。相反,为什么一些电影却能够打动观众?许多人都曾经在过去的几年中遭受过创伤,年轻人们没有直接参与过曾经的运动,没有受到影响,但他们都或多或少地知道‘四人帮’时期的不公正遭遇。他们会被像《天云山传奇》这样描写两个小人物不幸的故事所打动。”
杜阿梅
杜阿梅是我一辈子在电影事业上的伙伴,她在今年6月去世了……你知道吗,杜阿梅的中文名字就是谢晋导演取的,谢晋是我们俩的老师和老娘舅。我到上海大学任教之后,经常会跟学生们提出来要去看谢晋的电影,我发现他们很多人一部都没看过,有的人看过《鸦片战争》(1997),但是谢晋早期的电影并没有看过。
今年是谢晋导演诞辰百年,我觉得缅怀他,有一项紧迫的工作要做,就是将他在“十七年时期”(1949-1966)的胶片电影作品进行修复,特别是那些彩色电影,要按照当时的色彩去调光、调色。他的那批作品在传统情节剧上的诠释,也包括色彩的运用,色彩也可以表现情绪 和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