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上海籍导演,程亮入行已经超过二十年,他的作品,从独立短片到院线电影,到商业剧集,创作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但受邀加入《繁花》剧组,成为导演组的一员,仍然让他有了一次近乎“洗礼”般的创作和学习体验。
记者问:在跟王家卫一起工作过程中,作为导演,你学到了什么?他说:“当下有个流行词叫‘颗粒度’,我觉得,王导比起其他导演,‘颗粒度’要细。”这个“颗粒度”,程亮也没有做出明确的解释,也许指的是:从影视创作的方方面面,王家卫的细腻与敏锐都笼罩一切,贯彻一切。
于《繁花》断断续续长达三年多的工作中,程亮时常在观察王家卫如何创作。最近的距离,是在片场里,坐在王家卫的身边;最远的距离,是在电视前,看播出的《繁花》,回味每一个镜头他为什么那么拍;每一场戏他为什么这么剪。
《繁花》剧照,程亮既是该剧联合导演之一,也在剧中饰演景秀
回顾这几年在《繁花》中的工作经历,程亮努力保持着一种“观察者”和“学习者”的叙述方式。作为剧中景秀的饰演者,他一边努力表演,一边观察别的演员如何表演;作为导演组的一员,他一边认真拍戏,一边观察王家卫如何拍戏。
这段旅途,压力有之,疲惫有之,被他绘声绘色说来,宛如一个经典的愣头青落悬崖、遇高人、得绝学的武侠传奇。那些《繁花》中经典段落的创作瞬间,有的听来像乔峰乍遇扫地僧,有的听来像周伯通左右互搏,有的像段誉练成六脉神剑,总之是格外有趣。
当然,其中少不了谈论王家卫,但谈到王导,程亮永远会加上一句:“这只是我的猜测”。而众所周知,“猜测”王家卫是“危险”的,你可以猜测他,但他可能并不想被猜到。
剧中,程亮饰演的景秀是黄河路上的烟纸店老板,流动的盛宴中,人们来来往往,高亢低落,老板娘们一茬又一茬,唯有景秀不变,景秀永远透过一尺见方的小窗口,王家卫让他看似洞悉一切。
《繁花》剧照
【程亮自述】
每隔三五天,“大受震撼”
《繁花》的拍摄周期有间隔,但在漫长的拍摄日里,每天会工作十几个小时。基本上每个镜头都是从头到底拍完一场戏之后,换机位再来,全剧纯单机位拍摄,所以一场戏拍一个通宵很正常。如果把那些断断续续加起来,一共是三年半。
你想,每天播出两集,五天十集,总共三十集。也就是拍一年,播只能播五天。大多数国内电视剧的拍摄周期是3到4个月,制作周期不同,其他同行们能采用的创作方式,一定和王家卫导演能用的方式不同。
刚进组一个月,某天有一场戏是拍汪小姐在27号吃着排骨年糕,望着金花办公室。
《繁花》剧照
你如果看了剧,应该会注意到,这场戏唐嫣不是正对镜头的,肩膀不是平端,王导要求她肩膀要对着摄影机摆出一个刚好合适的角度,然后教她:“脚要抖,吃东西的时候,要摇头晃脑,吃得小腮帮子一鼓。”这时,她需要想起在27号的一些回忆,泪流满面。
唐嫣都做到了,当时拍成这样,我在一旁看,就觉得很完美了。然而,王导说:“你记住现在这个哭,笑起来。我们再来一条。”
于是有了大家现在看到的,汪小姐流着眼泪,吃着排骨年糕,但又悲喜交集,露出笑容的一幕。王导的这次调整让我大受启迪。而这种感受,在《繁花》组里,我几乎每三五天就有一次。
《繁花》剧照
胡歌的表演,导演给他的东西他都能吸收到,且从他的眼神中反馈出来,越到后面越是与阿宝人神合一。胡歌在采访里讲,王导会在拍摄现场说:“胡老师,你刚才这个眼神要再年轻5岁。”胡歌秒懂,再上来时,眼神就往“年轻5岁”调整了。
我特别喜欢他有一个表演,是被范湉湉扇完耳光以后,他整个人颤了一颤,但仍控制着眼神挑着眉毛说“可以了伐?”他有一个接受并且反挑衅的动作,他的愠怒是一瞬间的,我觉得这一下是非常棒的。
《繁花》剧照
马伊俐的表演我个人很喜欢。有一场戏,夜东京要创业了,所有人站好,玲子来到门口,突然回身带着哽咽,对大家说,“这个门一开,就不好走回头路了。”现场拍这场戏,屋子里的演员感受到她表演中克制的力量,窸窸窣窣,哭成一片。
我背后的工作人员也是红了眼眶。剧中,玲子的情节走到这一步时,她已经是没有退路了。马伊俐表演中最精妙的地方,在于爆发和控制的配比,她的表演往往是克制但含着内劲的。
我印象中,现在很多媒体都有谈到的,马伊俐在《繁花》里条数最多的一场表演,是她穿着高跟鞋,从晚上11点开始,反复做一个爬上梯子,摘灯泡的动作,一直演到凌晨三四点。她当时穿的高跟鞋非常高,正常人站在那四五个小时已经是酷刑了,她还要一直上下爬梯子做动作。但即使在那一刻,马伊琍也完全没有泄劲。
说真的,我从这些演员脸上最多看到过疲惫,但从未见到过放弃。他们都是非常专业的演员,在现场绝不会轻易认输,哪怕已经是在咬牙苦撑。而这一面,也恰好是玲子这个上海女人最坚韧的地方。
《繁花》剧照
游本昌老师,是我最佩服的。他毕竟年纪在那儿,说台词久了气息容易跟不上,但他台词里的韵味太厉害了。他特别喜欢京剧,所以他的台词,经常韵脚会让你“荡一荡”,这一“荡”就是味道,就是回甘。而且他每场戏都一样好。
我特别惊叹那场戏,爷叔看着胡歌穿上西装,在镜子前,他神情变化,像是想起年轻时的自己。那场戏很难,他需要两三步路内,从走廊走到定好的镜头焦点位置,并在这短短十几秒内,让眼神渐次露出层次非常丰富的感慨。
可以说,从游本昌老师的表演中,我揣测到了一些,景秀该呈现点什么样的韵味。
《繁花》截图
揣测是揣测了,但能不能体现出来我当时完全不知道。
一开始,我背词都难,好不容易背下来,刚觉得这条有点像样了,这时候至少七八条了。王导突然说:“不行,你脸上光都没吃到。”(指没打到王家卫心目中完美的光影状态)他说:“来,你这样,你全程去拿烟、擦烟,然后中间群演过来一个,你开一瓶汽水给那个人,这个过程中说台词。”完了,我又背不出词了。
然后又是七八条,我终于做到一边完成这些动作一边说台词。好,他说:“你再加句台词。”完了,这动作不就要重新分配吗?好,这句台词加上去以后,再来几条,他跟我说:“有两句台词就多余了,你跳掉,那两句不要讲了......”
一开始我是很慌的,演到后来我才慢慢不慌了。
演景秀演到最后三分之一的戏份时,我才大概知道怎么把自己作为“素材”提供给他了,这已经是很多个月以后了。但我演着演着,找到了点表演上的乐趣。当了一次演员之后,我觉得对我自己的导演工作,有莫大的帮助,我更知道人在镜头前呈现自己的时候是怎么回事了,也有了更切身的体会:人和机器的配合是一门艺术。
肉身重要?光影重要?
我之前做导演指导演员表演,能做的先是剧本围读,然后告诉演员:我想表达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王导对演员表演把握到什么程度,一个人物的标志性动作设计、习惯全部给到你。比如一场戏,汪小姐吃面包,一只手要这么插着腰上,另一只手拿着面包吃,还有第三件事,脚要一边抖。如果演员演的时候忘了,他就停下来,亲切得像哄小朋友:“你忘了什么了?忘记抖啦?你又忘记什么啦?你不是喜欢一直吃东西的吗?”
《繁花》截图
王导也会在现场上前示范,但他并不是上来一板一眼地教你如何演。作为导演,他对于表演的口头禅是:怎么做才舒服,“做”就是做戏的做,就是指表演。有的时候我在拍摄的时候,他也会过来提醒我:你这样处理让他“没得做”了,就是让演员没有演的空间了。
他的示范,是他上来往那里一站,就知道,这场演员在光影中,怎样才能呈现出最好的样子。他不用多看监视器的,光线打过来,他就感受一下:“光线过来,它互动的对象是什么样的,阿宝在那儿是怎么样的?李李坐在那里是怎么样?玲子在那里会如何?”那一刻,他是跟光线在对话。他指导演员从不是单一从戏剧的维度来看的,他就是用光影来塑人的。
《繁花》剧照
王导经常对美术师说:“我们是要用画面讲故事的,对吗?”这是他的口头禅。
我曾经在别的戏遇到过,演员跟我说:“导演,你不要用摄影机来影响我的表演。”在别的戏里我没时间跟演员多讨论,但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我们影视书写的本体是什么?是光和影,并不只是你这个形象本身,你的躯体摆放在哪里,是要先顺从光影才有最大收益。”
如果你问王导:“是演员的表演重要?还是光影的表现更重要?”他也许会告诉你:“当然是演员的表演更重要。”但他作为导演,指导的首先是人物在光影流动中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如幻光影的加持下,演员随便怎么去表演都如有神助,光影是第一步。所以你问表演重要还是光影重要,会造成“割裂”地看问题,你忽略了一场戏的完整性,和他作为导演的耐性。
他拍女性,有一种舞蹈之美
我觉得王导拍女性的时候,给我的总体感受是:有一种舞蹈般的美感在里头。
在他的摄影机下,女演员们仿佛在舞蹈。我自己感觉,也许在舞蹈上有过一些经验的女性,会更好地完成他的表演要求,因为他对步伐、姿态、身段的要求是非常高的。
几乎每一位女演员,他都会指导她们如何走路,如何面对镜头;几乎每一条都会提醒:身形挺不挺拔。当表演中有回头回眸的动作时,是用脚跟转,还是用腰劲转,其中有细微差别,他看到了,也不解释,但会用“过了”“没到”之类的表述来提醒。
他还是个在表达上非常优雅含蓄的人,很多时候用眼神、手势还有微笑,让演员自己体悟。
《繁花》剧照
另外,除了女性表演上的舞蹈感,你也可以理解:他是用摄影机在舞蹈。我自己的体会是,我以前的拍摄观念还是太静态了,我们的摄影机运动“不够活”,一上来就把人物“框”在镜头里。但他不是,他从拍摄的第一格起,摄影机就是动的,人物也是在动的,人物跟摄影机的关系每分每秒都在变化,然后光影也每分每秒在变化......
举个例子,比如这一场的光是模拟车灯,车子开过,车灯一直在闪过,在这之外,他还要再挂一道下着雨的帘子,这样人脸上的光影又在跳动,流光飞舞。
上面两点可能是比较画面上的、外在的对于女性的呈现,导演对人物还有着极敏锐的细节记忆。
我记得马伊琍有一场戏,在门口躲雨,雨停时,她跑出去,王导手一抬,那雨又下来了,在镜头中马伊琍很自然地退几步回去,回到夜东京门口躲雨。王导这时候就跟她说,“你注意到了吧?女生这时候都会下意识看自己高跟鞋有没有沾湿,会回头踮起来看自己的脚。喏,就这样。”马伊俐回忆那一刻她是非常佩服的,她说这么细腻的女性动作王导都能观察到。
《繁花》剧照
王导是非常爱护演员也是极其耐心的。连我们客串的幕后主创一旦穿上了戏服,他也对我们特别呵护。所以我穿上景秀戏服的时候,在他面前我就不那么紧张了,因为我知道再烂的演技他也不会对演员失去耐心的,他会给你更多方法。
王导工作维度的全面性是很惊人的,他对剧本的深入,对光影的敏锐,对表演的体察,对剪辑节奏的把控,还有挑选音乐的品位,也是众所周知的细腻奇绝。
你以为他只关心某个方面?他关心一切。他会告诉你这个道具上有灰尘,他会告诉群演你现在脸上没戏,他会告诉造型师他需要哪一种质地的围巾,他也会告诉摄影师这个灯不对,他当然还会告诉你道具摆得正不正,摆放道具是他最爱干的事情之一,大部分道具他都要亲自去摆。
现场没有哪件事情逃得过他的眼睛。甚至在此同时,他还有余力关心身边演员休息时的状态,他真的可以同时处理很多事情。
“正招”和“奇招”
我一开始以为只是“夜东京”部分,那些上海市井生活,是这部剧的“里子”,这也是我作为一个上海人,最熟悉的部分。而黄河路商战及股票的内容,是上海的“面子”。可我看完全剧才觉得,王导的布局跟我的理解也许不在一个层面上。孙子兵法说,“以正合,以奇胜”,《繁花》里既有正招,也有奇招。
先说“奇招”,“奇招”是那些男女间的幽微情愫,这个部分,原著既有,在这部戏里已是四处动人。
《繁花》剧照
比如雪芝的段落,这段拍得太真功夫了。从大圆桌边吃火锅的雾气缠绵、到初遇的灿烂,借书还书的欲说还休,公交车上乘客中身体接触的厮磨,再到长廊读信的痛苦,最后香港一遇的惘然.....那些男女之间的缠绵情愫,为了不被拒绝而先拒绝的幽微表达,是王导作品的影迷们的熟悉风味。用现在流行的话说,王导当然是表现男女间爱而不得,极致拉扯的一代宗师。
而我现在理解本片的“正招”倒是那些商战和股票群戏。身边不少北方朋友,我观察他们看片,会发现:一群上海人吵架谈恋爱,他们也许听不进去看不完整,但一到商战股票,全国观众都被吊足胃口,为此紧张。导演也许在用“正招”去契合观众趣味的最大公约数:用盛宴般的类型化视听和强情节来包裹观众,用集体回忆、共同经验和一个时代发展的情怀来鼓舞观众。
全国十几亿观众,南腔北调,众口难调,一个十足本帮的上海故事,累积势能要厚到什么地步,才经得起文化差异上的层层损失,怎样让《繁花》走出上海,放之四海而皆准,让全国观众都觉得精彩并欲罢不能,这是一本雅俗共赏的功课,只有突破了自己舒适区的导演能做完。
导演不会排斥任何一点新的尝试。我们组拍了一段魏总跳舞,本来是拿掉的。正片上线的时候,我惊喜地发现,王导给剪成了“鬼畜”。这才想起他碰到我时曾微笑说:诶,那段跳舞,我又拿回去了哦。
以导演之广博,我所想的、所猜的一定不全对,只能说自己体会到的一点东西。但即便只是这点体会,也足以支持我在之后的创作道路上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