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奥斯卡的最佳影片之争,至少要比去年激烈、精彩。
对于内地观众而言,院线与流媒体的排片时间恰巧形成一段常有高峰的观影体验,也可以说,这无形中给有颇分量的后来者造了势。
《芭比》与《奥本海默》率先酣战,票房与口碑双赢,预定霸者两席。未几,《过往人生》成为许多人心头的白月光,《坠落的审判》则迅速以外来的强者身份作出挤兑。等到《花月杀手》重炮出击,《利益区域》便来四两拨千斤。至于压轴登场的《美国小说》与《可怜的东西》,可谓各自大放异彩,又砸下了登顶理由。
《美国小说》
强弱错落,千秋自然各有争论,不过新旧面貌上的区别,倒是可以有另一种价值判断。
陪跑的《音乐大师》《留校联盟》,跟《花月杀手》属于相对老派的那一挂,工整平稳,却也相对容易预判,容易惹来疲乏。
这更衬得剩余七部能够各有创新,颇为难得。比如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附近打造梦幻家园的《利益区域》,尝试以平和美好拉大对人类暴虐与冷漠的批判。
《利益区域》
女性叙事就更是玩得花样百出。《坠落的审判》通过女性角度全新构建家庭关系、凸显积习困境,《芭比》精致剖析男权、父权的霸道、愚蠢和脆弱,联动戏外破防现象,构成女性主义年度大戏。惹来更多争议的《可怜的东西》则以更暗黑、疯狂的奇幻手法,打造女性觉醒体验,刺杀一切男性的惺惺作态与龌龊丑陋。
在这些光芒四射的先锋作品围剿下,金句频出、机锋处处的《美国小说》依然不落下风。
不落下风并非以种族为依据,尽管按「理」来说,唯一一部以黑人为主体的提名影片,本该在这些年的政治正确浪潮中获赠最大加分潜力,可它非但不要这种需要预先示弱的同情分,还要借此大浇心中块垒,愤世嫉俗得来,亦让这一动作变得充满自觉,变得格外重要。
《美国小说》
过火到反智程度的时候,哪怕是我们这些距离「政治正确」还相当遥远的对岸看客,也自认为嗅到了焦燎的气味。
简单来说,政治正确是要在顺直白男为权力核心的世界里,给身为非顺直白男的诸多群体争取公平的生存空间与表达机会。
放到电影圈,一个理应看到的年度现象就是,迪士尼在风口浪尖启用黑人担纲主演《小美人鱼》,尽管被口诛笔伐,它却是唯一能跟《芭比》一起挤进去年全球与北美票房前十的女性主演电影。
《小美人鱼》
诚如迪士尼首席执行官查佩克在回应越来越「正确」时所说,这就是「迎合观众」的一种方式。丰富多彩的世界需要尽可能去反映,从商业考量来看,则是要吸引尽可能多的观众。
拿《美国小说》来说,天生就有政治正确的条件。男主蒙克是个著书无人问津的清贫黑人作家,他的妹妹是被迫捆绑在家庭的女性,弟弟是同性恋,母亲患上了阿兹海默症,出轨的父亲已经死去,从非常功利的角度看,冲奖的基础配备相当突出。
电影确实在多伦多电影节人民选择奖、英国电影学院奖等场合有所斩获,并且可以冲击奥斯卡、金球奖,证明了专业媒体与普罗大众对它的双重肯定,而相当有意思且有意味的部分,是它恰恰先借这些条件勾出男主「局外人」的身份,并通过男主对这身份极度自觉、警惕的维系,来对抗业已失控的外在环境。
《美国小说》
平素创作有意区别大众读物的作家,是主流文学乃至主流文化的局外人,而他的家庭成员虽然在性别、性向、健康状况上吻合少数派、弱势群体的特征。
但是一方面,他们多在担当律师、医生这些主流社会或者说白人社会最为推崇的高阶职业,对于更广大的所谓黑人群体,自然不是局内人,另一方面,男主蒙克与他们不亲,又保持了另一种带有呼应的局外状态。
处身局外人的位置,蒙克对内外边界非常敏感。他很清楚,非主流的黑人的「主流」,是外人,尤其是西方白人通过电影、小说甚至短视频、道听途说所了解到的那样,贫困潦倒,素质低下,原生家庭留下恒久伤疤,街头生存智慧催生连绵暴力,而抗争的结局往往是死在白人警察的枪口下……
他在电影里首先有一个参照对象,那就是年轻的女性作者辛塔拉,她通过书写「常规」黑人苦难而名利双收。他偏偏要写抹煞所谓黑人痕迹的作品,以此对抗千篇一律的群体认知,以及更大层面的,借政治正确抒发廉价慨叹、舒缓可以用来炫耀的集体愧疚的白人为主的主流消费,只是没有任何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
《美国小说》
《美国小说》的刺激在于,在矫枉过正的思潮洪流里,让黑人公开警醒、反抗过火政治正确带来的新陷阱、新牢笼,好比说,当有了表面上一时繁荣的题材热,让黑人剖露集体伤痛的用意,很多时候是用来彰显白人的慈悲,拐向的恰恰是对弱势群体的另一种深层剥削。
有一幕是蒙克充满愤慨、无奈地化名他人,书写自己一再鄙薄的「黑人文学」。导演兼编剧柯德·杰弗森原计划用烂俗方式表现作家内心波动,即让他疯狂敲键盘,然后大喝一口咖啡,再继续干活。只是这样少了一些表现力。
于是后来改成,两位书中人物出乎意料地跑出来进行场景还原,并且跟作者直接交流。原本他们的台词有意写得愚蠢,好让观众感觉那本书何其荒唐,结果两位演员一表演,一拿捏,台词又显得没有那么滑稽,甚至让书显出了好的成色,之后被热捧,也就有了根基。
《美国小说》
至于热捧的行为本身,越是具备信服度,越是能够拉大反讽的弹力。几位两眼放光的白人买家、策划者、导演,可以接得住蒙克提出的任何无理要求,包括把书名改成脏话,这在彰显凡事不过一体两面之余,也在凸显决定权依然落不到黑人主体手上。
在一个连助理都倾向于只读作品简介的年代,作者妄图通过苦难书写博取他人平等的、深层次的共情是绝对的奢望。符合市场需求的畅销书推出,与其说种族的悲苦被更多人看到,被更多人理解,倒不如说悲苦可以转译成财富的潜力越大,被关注、被提炼、被传播的概率越大。
这时候,一段故事、一些人就是在被错位消费,受众被激发出的兴叹,或者说自认更高级的群体产生的那些短促的愧疚反应,本质上都是无效的。像电影那样,作者有意糊弄的小说反而因为顺应潮流获得了文学奖,以及被奥斯卡获奖专业户相中改编,都在放大这类对话的虚空。
《美国小说》
顺着这样一个逻辑去理解政治正确,去理解蒙克更为波动的敌对情绪,就能见证电影处处在鞭挞那种过火的失当,是有在试图讽刺、掰正现今已然走火入魔却无从去说的局面。
「无从去说」牵涉什么时候说,也牵涉谁来说。《美国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减免了外人妄加置喙的罪过,纯粹以黑人为主的创作团队,说出外人不便说多说的话。
譬如一开篇,蒙克上课时堂而皇之地在黑板上写着「黑鬼」二字,并非黑人的学生,一个更彻底地浸泡在政治正确思潮里的新生代典型代表,表示不能接受,并且离场表态,哪怕蒙克明说自己并不觉得被冒犯。
《美国小说》
整部电影就在这种强加的悲悯基调中进行,既对以流行文学为代表的谄媚流量, 以及整个好莱坞甚至主流文化的伪善、愚蠢,做出极具讽刺性的沉浸式反思,也有意通过黑人的主动「让权」,推动文化自省与自信就位,并由此重回政治正确理应达到的平等开明氛围,而非过分谨慎的闭塞状态。
与此同时,《美国小说》还有一个超脱本体的层次,即电影自身的开放性在于所有讽刺、反思一旦渗入观念,观众对这部电影做出的重重审视,也形成了各式解读和反叛。
因此,它可以是精确掐准流量现象的看似冒犯实则顺服的作品,也可以是在形式、思想表达上有所嬗变并且兼顾观赏性、思辨性的电影。争论由此而来,也由此壮大,且富有生命力。
一定程度上,这类可以启智的精良电影,比《花月杀手》这类大制作的老生常谈,更有被肯定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