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伦纽瓦的《沙丘》系列是国际电影界最令人瞩目的项目,甚至没有之一。
首先,小说《沙丘》的翻拍珠玉在前——虽然碍于当时好莱坞的体制与保守并没有真正拍出呈现于世人面前,但正是因为这份空白以及这份空白所造成的遗泽,才更令人浮想联翩。2013年上映的《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详尽地描绘了这惊人的手笔——夸张的时长(预计要拍20个小时)、夸张的阵容(甚至包括了吃成一座肉山的影史最伟大导演之一的奥逊·威尔斯和那个难搞而怪异的超现实画家达利)、夸张的想象(预想的壮丽的开篇长镜头、飘浮着奇思妙想的手稿。这些构想最终滋养了诸多科幻经典电影,包括《银翼杀手》与《异形》),对当时的投资者产生了惊人的冲击与震慑。这份狂暴的对现有电影体制的颠覆最终反而导致他们畏缩不前,最终成为未竟之作。在这么伟岸的山峰之前,后来者几乎注定难以超越,也注定要承受更多的批判眼光。其次,维伦纽瓦的《沙丘》三部曲投资极大,这就注定了他的作者性要受到商业性的掣肘,只能在钢丝上进行精微的平衡。
王子复仇还是政治野心?
最终,维伦纽瓦向观众交出了一份相对令人满意的答卷:电影的视听语言壮美而精致,在这个充斥着看似眼花缭乱实则廉价感试听满天飞的时代足以令所有的影迷感到狂喜。对他的批评通常集中在他对于商业性的妥协上——叙事节奏有些混乱,尤其在影片的后半段,推进速度突然加快;有些人物的塑造也显得虎头蛇尾;皇帝御驾亲征的说服力并不足够,菲德·罗萨的能力表现得不够充分,在最后的大战中几乎全程隐身,只是虎头蛇尾地进行了一场决斗就匆匆下线。还有些批评认为这部电影的某些地方陈腐而落后,带有父权的凝视,主要集中在电影结尾保罗的那两句话:他先是对契妮表白“只要我活着都会一直爱你”,转头又对皇帝说要迎娶伊勒琅公主继承帝国——被豆瓣网友嘲笑为最后女主哭着打车走了。
但这种批评某种程度上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我们首先要回答一个看似无需回答的问题,即“保罗是否是正派人物”。保罗作为电影的主角,答案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但维伦纽瓦在这里隐隐约约地夹杂了自己的私货,保罗实际上是一个“伪正派人物”,真正和维伦纽瓦的作者意图心意相通的其实是契妮。
普遍认为,《沙丘2》有一个古典的主题——王子复仇记。但细究之下,保罗的成长实则是王子黑化记。复仇这一主题只是虚幻地浮于表面,保罗的所作所为早已远远地甩脱了单纯的复仇。作为人子,面对杀父之仇,必当血债血偿。他的杀父仇人有二:其一是哈克南男爵,其二是帕迪沙皇帝。理论上他只需要杀死皇帝为父报仇即可,但他实际上并没有做此打算,而是在毫无感情的基础上要迎娶皇帝之女以完成实现自己政治野心的合法性。他一开始说杀掉皇帝迎娶公主其实只是为了威慑对方的虚张声势。当伊勒琅公主开口求情的时候,他立刻顺坡下驴,条件由取对方性命降低为要对方对自己臣服,复仇之心只能居于野心之下。
忠诚朋友还是政治筹码?
保罗对父亲不孝,对爱人不忠,同样,他对朋友也可称为不义。弗雷曼人把他接纳为朋友,可他利用对方的友谊,慢慢对对方施加影响,最终将自己塑造成救世主的形象,将昔日的朋友转化为狂热的信徒,并利用他们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意图。保罗在后期已经变为一个善于隐藏自己野心的政治人物,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他实现政治目的的筹码,他自己反而伪装出一副为民请命的道貌岸然的模样。
一个明显的情节是,当保罗服毒昏迷不醒后,他的母亲杰西卡夫人诱使契妮落泪而后保罗苏醒。实际上,身为姐妹会的成员,杰西卡夫人早已训练了保罗解毒的能力,这么做只是为了符合他们早已播种的预言。契妮也意识到了保罗对她的利用,才会愤慨地扇了他一巴掌。一个明显的象征就是保罗的名字:在开始他更换了一个弗雷曼人的名字,总是声称自己是弗雷曼人;但在最后,他带上了象征权力的戒指,恢复了自己厄崔迪的名字,并向所有人宣布:自己是公爵的后人,将继承公爵昔日的权力。
在《沙丘2》中充满了对现实世界的影射,其中保罗最重要的转变就来自原子弹库。在杜琪峰的《黑社会》中,任达华饰演的林怀乐手持龙头棍时电影给了他一个特写镜头,他的表情预示了那是他被权力之毒腐蚀的开始。同样,原子弹库就类似于沙丘里的龙头棍,只有真正的大社团大家族的人才能拥有,只是原子弹库存在着毁天灭地甚至于可以同归于尽的杀伤力——电影中直接通过人物之口告诉大家,这就是权力!
宗教造神还是纳粹复燃?
《沙丘2》中的哈克南家族似乎也有着朦胧的现实指涉。在电影中段角斗场一段,维伦纽瓦采用了黑白电影的美学手段——其宏大的场景,整齐的呐喊,狂热的氛围,不禁令人想起了里芬斯塔尔的《意志的胜利》。
哈克南家族的人总是称呼弗雷曼人为老鼠。从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关于集中营的著作中我们可以得知,纳粹总是称呼犹太人为害虫。显然,哈克南和纳粹都同样对自己纯正的血统引以为豪。电影中一个令人讶异的片段是保罗通过香料获取预知未来的能力时,和他的母亲摊牌,原来自己身上有着哈克南家族的血统。当他们在商讨如何击败敌人时,得出的答案为要让自己成为哈克南家族的人。
血统在这里成为一个隐喻,维伦纽瓦在电影中似乎暗示了纳粹的复兴,以这个思路在审视,保罗的一些激动人心的演讲和行为有着希特勒幽灵般的影子。他带领弗雷曼人发动的战争更类似于今时今日恐怖主义所谓的“圣战”。当弗雷曼人高呼“阿尔-盖布”的时候,造成的并不是一种崇高的效果,而是令人惊悚的无知般的追随。
在这个意义上,保罗几乎与同时间上映的《周处除三害》中的尊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剥削信徒以信仰之名行满足私欲之事。但保罗的欲望显然是更高的,他要的是大权在握、唯我独尊。维伦纽瓦悲观地预言着纳粹的死灰复燃。在他看来,纳粹早已改头换面:之前他们凭靠血统论;而今天,纳粹的表现形式是宗教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