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艾瑞斯·诺布诺赫接受了戛纳电影节董事会的任命,将在接下来的三届统领电影节的各项大小事务,她也成为了戛纳电影节78年以来第一位担任该职位的女性。
艾瑞斯曾担任法国华纳媒体运营总裁近15年。她一手参与制片的《艺术家》正是从戛纳电影节起步,并最终笑傲奥斯卡奖的领奖台,囊括了当届的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等五项大奖。
实际上,本届电影节还未开幕便陷入舆论漩涡中,放映技术人员等电影节工作人员的罢工、法国电影界的Me Too风波继续延烧……尽管这些议题或许不再新鲜,却仍然在电影节的记者会现场等场合反复提及,因为人们迫切想知道,在这里,在戛纳,作为全球电影节领头羊的地方,究竟会如何表态?
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行业高管,在法美两国电影界都有深厚人脉的艾瑞斯走马上任,或许正逢其时。当天,艾瑞丝·诺布洛赫着一身芭比粉西装,亲和力十足地和前来采访的媒体记者问候,一起聊了聊这一年来的主席工作、对本届电影节面临争议的看法,和未来对戛纳电影节的展望。拥抱更多女性电影人、向年轻世代尽情挥手、拥抱新兴技术、更加“国际化”是离不开的关键词。
尽管天气略显阴沉,但艾瑞斯脸上仍难掩对即将开始的电影节的期待:
“现在,一切都要开始了,希望在这12天里,每个人都能在电影中呼吸、生活——不仅仅是媒体、电影工作者,还有影迷,这就是我所希望的——当然,我还希望阳光能再多一点!”
以下为采访正文:
:您如何理解戛纳电影节主席的工作?
艾瑞丝·诺布洛赫:从一个商业公司迈入一个机构工作是非常不同的,你确实会看到更广阔的现实世界。在担任主席一年后,我认为我的角色也更加明确了,捍卫女性在电影事业的参与是我职责的重要部分,我现在对这一点的感受也比以前更强烈。
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今年的短片竞赛和基石单元的女性影人作品更多了。我很高兴看到女性越来越大胆、自信,也受到越来越多的信任,获得了更多的项目。
但与此同时,我也读到了两三个月前发布的一项研究报告:在好莱坞,尽管《芭比》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但大部分的大预算项目都优先给男性导演。所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为那些能够畅所欲言的女性感到骄傲,我所能做的就是帮助年轻人以及女性电影人发光发热,激励她们,这是我所能做出贡献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支柱。
:法国媒体Mediaport计划在本届电影节期间发布一份关于法国电影产业的性侵/性骚扰事件的调查报道,传言中说涉及人员将多达十名,其中包含多个有入围作品的演员、导演等。电影节会不会针对这份指控清单采取应急措施?
艾瑞丝·诺布洛赫:首先,你说得对,这只是传言——至少现在我个人认为它是谣言,但我也不完全确定。不过,我们几乎不可能预先做出什么计划,因为这完全取决于具体情况:例如这些事件是在什么时刻下发生的?被指控的究竟是何人?是否已经向警方投诉?还是仅仅是一则报道?这个人是被指控道德败坏,还是被指控有强奸和猥亵行为?在做出最后决定之前,必须要逐一分析具体情况。
我会首先和福茂讨论这些问题,然后我们会与电影节董事会、与所有相关人员讨论,因为最终受影响的可能还是电影本身。因此,有很多事情是无法把控的。我们必须要保持警惕,现实情况是,福茂也非常注意避免任何可能引发争论的情况。
所以我认为,预先制定一个非常明确的计划是不太合适的,因为你不能把事情高高挂起,这样做也会容易做出错误的决定。
当然,Me Too运动也非常重要,这也是我们决定放映Judith Godrèche的短片《我也是》的原因。我们想为那些经受过各种欺凌的人——不仅仅是女性——发出声音。影片将在“一种关注”开幕式上放映,然后将在沙滩展映单元面向公众放映。支持那些敢于直言不讳的人是非常重要的。
:去年邀请《杜巴利伯爵夫人》来做开幕片,约翰尼·德普的出席为电影节引来一些争议,你们有没有为邀片的决定感到后悔?
艾瑞丝·诺布洛赫:我们没有后悔,我认为也不应该过度回头看。但我们也必须从各种情况中吸取教训。今年,我认为福茂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这无关后悔与否,而是不要引起不必要的争议。
不过同时,争议也是一件好事。如果你变得太循规蹈矩,就不会引发讨论。所以,还是那句话,这个问题有真正的答案吗?我也无法给出。
:福茂在开幕前的记者会上说,“去年我们有一些争论,而今年我们决定办一个没有争论的活动。”您是否认为这些关于Me Too的讨论,或关于女性导演参与、流媒体的讨论,都是对影展的一种干扰?还是说,您认为这些就是电影节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进行这些对话的舞台?
艾瑞丝·诺布洛赫:从我的角度来看,电影节的使命和电影节捍卫的唯一事业就是电影。因此,我认为这一点对我来说非常明确。但同样明确的是,电影节一直以来都是辩论、发表意见、自由表达的大舞台。它应该继续保持下去。我认为,福茂想说的,也是我所希望的,是我们能够取得平衡,因为我们确实不再那么频繁地谈论电影了。
15年前,当福茂在这里做同样的采访时,我并不在这里。但当时,人们只问关于选片的问题,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看到去年电影节上一些电影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如《坠落的审判》、《利益区域》等在内的9部电影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获得了26项提名。这就是我们的主要作用——让这些电影发光发热,必须确保这些影片能在戛纳大放异彩,我真的认为这是电影节最重要的使命。
:能否继续谈谈您与艺术总监福茂的合作?您会不会对他的某些选择提出一些意见?
艾瑞丝·诺布洛赫:我第一次参加戛纳电影节是在1998年,所以我认识他很久了,但了解一个人和与一个人一起工作是完全不同的。
过去的这一年里,我学会了如何和他更好地配合,我们之间有很强的互补性,可以在不同时刻、不同情况下为对方带来价值。这一点非常好,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彼此的工作方式是什么样的就一目了然了。
我完全不干涉选片,这是我的原则之一,也是电影节运作的重要支柱:选片必须保持独立。只有当他遇到问题时才会来找我讨论。我只会在官方选片发布之后观看电影,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担任主席一年之后,您对电影节未来的发展方向还有哪些构想?
艾瑞丝·诺布洛赫: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电影和国际性。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基础。今年,我们有了来自沙特阿拉伯的电影,这是我们从未有过的,还有来自赞比亚和索马里的电影。因此,电影与国际性,这是我们需要保持的基础。
同时,我们面临的挑战和机遇是什么?我们如何保持与年轻人的相关性?这非常重要。这对于电影业来说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因为现在有太多不同的娱乐活动。如何让他们参与进来,对看电影感兴趣?这一点非常重要。对我来说,我认为我们在挑选年轻电影人参赛方面做得越来越好。我们有阿加特·里丁格(其作品《野性钻石》入围主竞赛单元),还有格蕾塔·葛韦格担任评委会主席。她们是电影的未来,她们热爱电影,也能够完全重塑电影,而这正是年轻人想要看到的。
除此之外,戛纳越来越应该成为一个讨论电影未来的地方。我们应该敞开心扉,讨论伴随电影发展的新技术及其带来的威胁和机遇。从无声电影到有声电影,技术一直都在更替。
:那怎么看待国际性?像拉美电影在选片中长期处在比较边缘的位置,印度电影时隔三十年才回归主竞赛单元,中国电影也有几年没有出现在竞赛单元了。或者说,是否认为戛纳应该努力从不同的电影类型中进行选片?
艾瑞丝·诺布洛赫:虽然我并不负责选片工作,但我认为选片应该不分国籍。我知道福茂和选片委员会会一直选择最好的电影,但我也认为拉丁美洲是戛纳应该更加深入的大陆,就像电影节曾经在阿根廷的电影市场所做的那样。同样,亚洲也是我们可以进一步扩大电影节影响力的地方。
电影的美妙之处在于,它是超越国界的,这就是电影的魅力所在。我认为,在理想的情况下,电影能容纳各种辩论、传递各类信息,这才是最完美的世界。
:你刚才谈到如何关注更多的女性,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让幕后的工作人员也实现公平、多样性和包容性一样,你是否觉得包括选片团队在内的电影节管理团队也应当如此?
艾瑞丝·诺布洛赫:当然。这个问题又回到了法国员工的问题上。你对多元化的理解可能与法国人不同,因此,这总是有点困难的。我认为多样性与包容性对任何组织都非常重要——当你的受众是多元化的时候,你自身必须是多元化的。所以我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
:您从一行业巨头公司的高管转变为集政治和电影于一身的机构的领头人,这是否会让您对电影业的看法有所不同?您是否意识到了电影业存在一些您之前可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艾瑞丝·诺布洛赫:我不确定我对电影业的看法是否有所不同。但很明显,电影业现在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我踏入这个行业时,行业的发展路径和脉络还是很清晰的。但现在很明显,这个行业有点迷失方向了。
现在对整个行业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我个人对影院再次获取重要的位置感到非常高兴、欣慰,因为曾经有一段时间,每个人都认为流媒体将占据院线的位置。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情况是,流媒体加入了这个生态系统,但并没有真正取代影院。
就我个人而言,我对此真的松了一口气。但我们未来该如何做、重点是什么?这是我25年的行业经验中从未经历过的。电影业总是在周期变化中,这是一个重要的周期,因为它必须重塑自我,我也认为正在制作的电影很可能也必须重塑自我。
我认为我们得后退一步看,电影业必须扪心自问,怎样才能重回到年轻人的视角?年轻人想看什么?如何让他们继续参与电影?如何让他们继续回到电影院?也许我们必须重新思考某些问题,比如我们如何创作电影、如何展映电影,我们想在大银幕上讲述什么故事?因此,我认为这是电影业的一个非常有趣的时期。我相信等我们两三年后,情况会更加明朗,但我感觉现在还很不明朗。
:今年三月,《坠落的审判》在中国上映后,在观众之间收获了极佳的口碑。今年恰逢中法建交六十周年,您认为电影节与中国电影之间还有哪些进一步合作的可能性?
艾瑞丝·诺布洛赫: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笑)
首先我真的很高兴,我们在主竞赛单元有一部中国电影入选,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有中国电影了。
从另一个角度看,全球的电影院数不胜数,我们只看到了成熟的国家的电影成就,但还有很多国家甚至还没有开始电影事业,或者才刚刚起步。所以我认为,无论如何,传递电影的激情和信息都是非常重要的。
回到你的问题和你举的《坠落的审判》的例子,我认为在电影中了解彼此的文化是一个很好的方式,了解另一个国家的幽默,了解什么故事与他们相关,了解他们想在当今世界传达什么信息。当前的世界似乎太分裂了。电影似乎是重新团结起来、真正超越国界的绝佳方式。我们应该与包括中国一起的每个国家的电影人这样做。我觉得电影节带给我们的好处之一,就是让我们能够更加开放地观看来自世界各地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