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即将在8月23日上映,改编自郑执小说《仙症》,由顾长卫导演执导。影片讲述了一个东北小孩记忆里九十年代的故事,记录了周正和他大姑父王战团这对“异人”的忘年交。尽管有着年龄和经历的巨大差异,两位主角却能从彼此身上照见自己,并互相救赎,成为玩伴、益友与知己。
原著小说仅有15万字,改编成为103分钟的电影,不仅仅是将场景细节化,它拆出原作的文骨重新打碎,从复杂的时代背景中提纯出一个新的双主角故事,改编之精心巧秒,获得第26届金爵奖最佳剧本奖,实至名归。
在小说里,因为在运动期间不愿站队而被批斗发疯的王战团(葛优 饰),在电影里是被生活拦住了去路的王战团。这个被大海抛弃的男人,不被接纳和理解的理想主义者,成了被时代卡在了棋盘上的一颗“死子”。
王战团的故事没能被完整地讲出来,他的人生被多次修改了细节,隐瞒了部分的真相。你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碎成了一个精神病老头儿的拼贴画,只能看到他的一部分身影。若只是从大时代的背景中单独剪出王战团的肖像,恐怕是没有机会了解真正的他了。
他看着脑子不灵光,会爬上树给自己被禁足的忘年交送汽水,还跟自己已经头七的棋友下象棋;他很听话,老婆不让他抽烟,他便出门去抓一把别人抽的二手烟过瘾。他跟老婆说,你高兴我就高兴;他有点子哏儿,小孩儿说人没有会飞的,他就爬上屋顶飞一个给小孩儿看看。他不势利,什么彩礼,什么门当户对,他全不放心里,吃一顿路边野餐就成全了女儿的爱情。
他怕给自己的家庭丢脸,主动在社会生活中隐身,蹿到高塔上为自己爱的人大声祝福;他也理不清楚自己的命运,在他家里供着前女友的牌位,还在山墙上开了一扇迷你的小门;他发足狂奔,追赶自己死去的朋友,他跑得那么快,还是没追赶上;他从下水道逃逸,地心引力带动他的照片顺时针旋转,最终,他能抵达大海。
王战团像个赤子,他喜欢跟所有人骄傲地介绍自己的大名,他的名字来自父亲参加过的“百团大战”,因此从老人到婴儿,他都希望人们称呼他的大名。但人们把他叫精神病人,把他关进精神病院。
电影《刺猬》把原著文本中那个被特定时代“卡住”的“疯子”,巧妙地扩写成了在所有时代里被生活拦住了去路的人,所有格格不入的人,所有因为更像“人”、因为不愿随波逐流而显得举止怪异的人。
有演员都希望自我突破,到了葛优这样的程度,还有余地更突破吗?他还真的能。“王战团”无疑是丰富和迷人的角色,但是很容易演得太过火,有一丁点儿炫技的心思就会变成银幕上的疯子。葛优在处理这个角色的时候,完全收住了想要努力把人演活的企图心,他毫不费力地共情了王战团性格底色里的浪漫,在原著文本稍显混乱的情节堆积里,还是很有说服力地完成了这个角色。
顾长卫拍的不是电影,他拍了一部关于理想主义者的立体诗。尽管《刺猬》是在被称为“东北三杰”之一——青年作家郑执的短篇小说基础上搭建起来的,但却扎扎实实的是顾长卫的导演作品,没有人可以抢走这个风头。原作是仅仅三天创作出来的小说,大量叙事堆叠起来静态的画面,顾长卫把每个场景鲜活地立体呈现出来。
不同于《钢的琴》或《白日焰火》等电影里呈现的那种,带着铁锈气息的东北味儿,《刺猬》里的沈阳带着乡愁的滤镜,是散发柔光的九十年代,是高饱和度的浪漫东北,如同伴随节奏铿锵的《爱江山更爱美人》,翻看“傻瓜相机”拍出来的相片。
拍《孔雀》的那个顾长卫回来了,他仍然熟练于对符号的运用,当男主角周正(王俊凯 饰)因为说话打磕巴而被妈妈拉去针灸,嘴巴扎针扎得像他吃掉的刺猬;当王战团和小侄子两个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病人”互相交换中药品尝;当王战团从虚空中徒手抓了一团燃烧儿子骨灰冒出来的白烟;当王战团拦下了整条街的汽车,为一只慢吞吞、怯生生的刺猬让路,你就知道,郑执还没写出来的那些东西,已经被电影以十倍、百倍的张力表达出来了。
导演顾长卫
东北是故事的沃土,有着丰富语言表达和多种多样的民俗文化。电影《刺猬》在细节处对原作十分尊重,许多精彩的对白直接使用到了电影中。特别是整部电影的华彩,和小说最高度重合的一段,就是“赵老师”的两次“出马”。
赵老师(任素汐 饰)的名字无疑让人联想到小品舞台上来自铁岭的那一位赵老师,电影中多少有些致敬了赵本山创造出来的那些经典角色:算命先生、出马仙、大忽悠。而电影中关于“出马仙”这一民俗现象的表现,也充满黑色幽默,毕竟这是题眼,电影标题“刺猬”正是所谓“五大仙”之一。如果了解到在上世纪末,出马仙文化在东北民间的影响力,就能体会到王战团和周正两人在林间逮到刺猬大快朵颐的行为。是多么诡异而离经叛道。
说说王俊凯的角色。王俊凯演了一个原作里没有正面描写过的人物,“我”,周正,原本只是一个冷静客观的旁白,电影将他从幕后拉了出来,塑造成了王战团的一面镜子。小孩周正与王战团既互相呼应,又不全然是王战团那样自洽的“疯子”,驾驭这个角色的难度是显而易见的。
在《刺猬》里,能看到王俊凯对表演的沉浸和热情,从小口吃的少年周正敏感又有些反骨,这个角色非常合适内秀的王俊凯,在女同学面前遭受父亲呵斥时的愤怒和羞耻,在遭受家庭暴力的时候选择玉碎式的反抗,以及与出马仙的硬碰硬顶撞,都引人共鸣。
张本煜
电影中表现周正与家庭、学校的对抗成长,似乎过于残忍了,甚至与周正所遭受的经历相比,王战团的苦难似乎都不值得一提。但这个少年正是王战团被隐没的人生的折射,周正的经历正是王战团被隐没的人生部分。
他们仿佛是同一个人——周正是具象而挣扎的王战团,王战团是抽象而概括的周正。王战团也曾经被困住过,他获得自由以后,还是一直能感受到这种被某种权威困住、拦住的痛苦;而作为未成年人的周正也被权威(在片中是父亲)拦住过,因为不能出门,情急之中,他从二楼的阳台上一跃而下。
他们都被排挤在婚礼以外,互相鼓励着对方吃药,不过他们都知道对方没有生病,不是病人。王战团以自己日渐虚弱飘摇的人生尾声,勉励周正“死子勿急用”,靠着这样的提醒,周正走上了不同的人生。
“东北三剑客”之一 郑执
大概因为电影准备的时间太长,而主创需要权衡的因素也太多,在电影的后半段并没有见好就收,在接近尾声的部分,周正与父亲(耿乐 饰)的原生家庭问题又被拖出来处刑,仿佛一切都是源自原生家庭。但周父、周母只是没有远大理想的踏实普通人,周正的痛苦并不只来自于他们,王战团的困顿就更加模糊了,主题上的矮化处理,欲言又止,未免让故事的后半段有些瑕不掩瑜的邋遢。
王战团的人生被隐没在镜头以外了,但他应该能理解。他一生向往大海,他向往的其实不是大海,而是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