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赵德胤执导,赵丽颖和辛芷蕾主演的电影《乔妍的心事》已于10月26日(上周六)公映,首周两天票房超过7000万,截至目前上映五天总票房近亿。
对于这样一部节奏较为缓慢、缺少直接情绪刺激、且映前宣传声量并不大的文艺流犯罪片而言,这样的票房表现已经不算差。
当然,影片能吸引大众的关键,还是两位主演女星正盛的星光。赵丽颖和辛芷蕾以“双生花”模式强强联手,前者饰演明星妹妹“乔妍”,后者饰演平民姐姐“大乔”,大乔小乔“相爱相杀”,既有姐妹互相依赖的暖色,也有恶女争斗的凌厉,这能为二人创造飙戏、对撞、乃至较劲的空间,也能给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提供足够爽感。
不过,由于主演吸走了绝大多数媒体和观众的关注,很少有人会意识到事情的另一层面:《乔妍的心事》是东南亚华人导演“登陆”的一个成功案例:赵德胤虽然是从台湾电影圈出道,获得认可扶持进而走向国际,但他的身份却是祖籍南京的缅甸华人。
对此类导演“水土不服”的忧虑是有根据的:就在去年,和赵德胤一样因海外华人题材扬名国际的新加坡导演陈哲艺,首次“登陆”执导的长片《燃冬》遭遇严重水土不服,情节松散飘浮,人物状态空虚,令中国大陆观众费解,遭到大规模群嘲和玩梗,票房口碑均惨败。
要知道,陈哲艺来到大陆是顶着国际新锐的盛名,有强大的幕后团队支持,自然也吸引来了渴望“镀金”的一线明星出演。
但最终的结果是:一方面,虽然血脉同源,但导演对中国大陆文化语境毕竟还是有一层不算厚、却也无法忽略的隔阂,从而使得《燃冬》本应细腻入微的情感和地缘刻画变得疏离、尴尬;另一方面,导演用欧洲文艺片的技法拍表面看起来狗血的“三人行”关系,又包装成商业爱情片的外壳,与普通观众预期形成较大落差,常人只看到狗血,而难深入体会人物身上似有若无、细致入微的情绪和情感。
而说到这次的赵德胤,《乔妍的心事》票房和风评都还算不错,既能让投资者满意,也没有像《燃冬》一样遭遇猛烈的舆论风暴,似乎可以宣告“上岸”——但电影本身又真的足够本地化、“接地气”,避免了陈哲艺的惨痛前鉴吗?
首先从明面上看,为了避免水土不服,赵德胤没有选择原创剧本,而是选择了一个相当有中国本土印记的故事原型进行改编。
《乔妍的心事》改编自张悦然于2017年在《收获》上连载的中篇小说《大乔小乔》。原著讲述了乔家姐妹间纠缠互虐的家庭悲剧,因意外没被打掉的妹妹许妍降临,使教师父亲丢掉工作,遭到父母嫌恶,被送去给姥姥抚养。姐姐乔琳作为“合法女儿”,被父母亲自抚养长大,造成了姐妹间微妙的竞争关系。
乔家因当年的超生惩罚陷入了持久的痛苦,乔父乔母从不放弃向上申冤。成年后已在北京成为电台主持人、拥有富二代男友的许妍,在北京接待了为父母寻找申诉门路的姐姐乔琳,此时的乔琳已经怀孕,来自父母和夫家的精神压力几乎将她压垮。在一段时间的相处后,乔琳回山东生产后抑郁自杀,许妍帮父母讨回公道,但也失去一切,返乡抚养姐姐留下的孩子,如愿成为了乔家唯一合法的女儿。
一个山东家庭被计划生育政策造成的阴云纠缠,其鲜明的地域和时代特色无需太多论证;至于原著的“双生花”叙事和小城镇情结,外来导演对此的还原也有成功先例——香港导演曾国祥拍了发生在镇江的年代双生花故事《七月与安生》,也并不违和。所以两点加在一起,赵德胤如果照着张悦然的原著临摹,想要显得特别水土不服,其实也有难度。
然而电影作者还是有电影作者的心气,赵德胤还是把这个原本如此地道的中国内地故事改得“面目全非”,大刀阔斧地融入自己所钟情的边境情结和“缅甸宇宙”了。
电影《乔妍的心事》对原著的改写幅度有多大?可以说除了“超生”的引子,姐妹间地位落差的设定,以及她们既互爱又互妒的关系模式得到保留外,相同的东西已经不多。
首先,小说中北京-泰安的内地大小“双城记”,在电影中被变更为北京-中缅边境的中心-离散叙事:出生于云南的妹妹依旧是超生的孩子,但父母为逃避惩罚,平日里将她寄养在仅一河之隔的缅甸,而姐姐则因早恋追爱自愿与妹妹交换身份,成为常住缅甸的黑户。
所以长大后,妹妹担心的是原属于姐姐的身份被要回,“黑户”的标签对于已成大明星的自己是重大打击,姐姐也反复戳穿妹妹“就是想留在中国”。又由于电影中的父母早早去世,姐妹俩的国籍身份焦虑,更是全面压倒了小说中对“唯一合法女儿”身份的争夺。
而这份牵扯到更复杂维度的地缘情感主题,无疑源于身为缅北华人的导演赵德胤自身:中国人的根,以及在缅甸“离散”的特殊生存处境,是他需要穷其一生、从不同角度讲述的故事。
所以,即使在原本和缅甸毫无关系的乔家姐妹故事里,我们这次也看到了许多赵德胤过往的“缅甸元素”——偷渡、身份的迷惑和困境,曾是《穷人·榴莲·麻药·偷渡客》和《再见瓦城》两部电影的核心主题;姐姐声称丈夫于亮(董宝石 饰)在缅甸拥有玉石矿,而赵德胤本人的哥哥正是在战火频仍的缅甸玉石矿中由逐梦青年变成堕落失败者,《挖玉石的人》和《翡翠之城》两部纪录片,讲述的也都是玉石矿区的生生死死。
只不过这次在赵德胤电影里,那个永远试图逃离缅甸的主角,转身幅度比过往都要华丽许多,成了在北京星光熠熠的当红电影女主角(而非原著中名气不大的电台主持人)。
这一改编的灵感很有可能来自于赵德胤的剧情长片前作《灼人秘密》。那部电影由主演吴可熙创作剧本,讲述的是女演员在演艺圈中受到摧残的心理惊悚故事,虽然没有赵德胤过往的缅甸元素,但也有“从台中乡下到台北花花世界”的迁徙。
可以说,赵德胤自己惯熟的缅甸元素和身份焦虑+《大乔小乔》的双姝相爱相杀叙事+《灼人秘密》的心理悬疑和行业批判,揉吧揉吧,就有了这部堪称“自我抄袭”的《乔妍的心事》。
但这种“私货”太多、缝合力度也太强的改编,却不尽然糟糕。尽管《乔妍的心事》并不标志着赵德胤在作者性或类型片手法任意一方面的进化,尽管影片有许多不圆融合理的悬浮情节,但我们最看重的,是《乔妍的心事》提供了一些难以替代的新鲜体验:压抑冷淡悬疑感散发出的韵味,源自导演自身经历的“无根”感,以及在旁观者视角下,对北京城和娱乐圈生态的特别描绘……
先说悬疑。
在原著中,大乔小乔间的关系是典型的镜像模式,妹妹羡慕、崇拜、渴望成为姐姐,姐姐对妹妹的感情则更多是愧疚、关爱,最终妹妹以抚养孩子的方式“成为”姐姐,也夺回了她多年渴望的“唯一女儿”生态位。
而电影则基本倒转了这种嫉妒,妹妹早早来到北京成为明星,让当年把中国身份换给妹妹的姐姐产生了严重的心理不平衡(如果不是我让给你现在明星应该是我)。而妹妹对姐姐的感情,除了儿时残留的那一点羡慕,现在几乎全部变成了爱和嫌弃的复杂交织:姐姐的出现,不仅让自己想起在缅甸砍甘蔗的悲惨童年,以及不能公开的身份来路,还带来了难以割弃的纠缠和负担(姐夫的负债和无休止无边界感的索取)。
她爱着姐姐这一唯一的血亲,但又厌弃随着姐姐而来的姐夫和过往记忆,密谋驱逐姐姐,甚至动过杀死姐夫的念头,虽然最终回归善良,但电影肯定还是放大了女性在“主体性战争”中刻薄甚至恶毒的念头,把原著中的核心关系暗黑化了。
对应这种人物情感动机上的暗黑化,电影加入了大量沿用自《灼人秘密》的心理惊悚元素:从未出现过的姐姐名字,规整到几乎阴冷的空间感,贴近梦魇和想象的现实场景(堕胎的戏中戏),以蜥蜴为代表的视觉暗示,莫测的配角身份(比如片中乔妍的助理很有可能是两面人),合伙人沈皓明(黄觉 饰)挟持婴儿的阴谋操盘……
纵使片中姐夫的性格转变比较工具化,纵使娱乐圈的种种明暗规则展现比起《灼人秘密》尺度还是差了一些,纵使乔妍密谋雇凶“绑架”、沈皓明收养女婴的桥段不太合理,但这些内容的“悬浮”总体还在主流观众接受范围之内,悬疑要素终归还是提升了电影作为类型片的可看性。
再说“无根感”。
对于头号主角乔妍,电影连篇累牍的刻画,都停留在她作为“大明星”疲惫、冷漠、厌世的姿态上。她似乎抗拒一切,抗拒经纪人兼合伙人沈皓明及金主“为控制而献殷勤”的猥琐心思,抗拒想要赚更多钱的想法(尽管当她刚来到北京时就是为了赚钱改变命运),常年孤零零住在豪华但空旷的房子里生无可恋。
这时,姐姐暌违多年的现身显然是搅动她心理变化的一条鲇鱼,但我们能看见的,就是姐姐不停宣示自己对妹妹财富和名望的“声索权”(本来应该是我的),通过这种方式试探妹妹对自己的容忍边界;而妹妹那边的态度,则是表面冷硬,实则以消极包容的方式回应——即使是驱逐姐姐的想法,本来也不包含伤害的含义。
她们总是吵了一段就没下文地和好,过一会儿又重复;她们时常较劲,但姐妹情谊还是血浓于水;姐姐帮助妹妹摆平车祸、反击姐夫,最终令妹妹亲情觉醒,认清了自己和姐姐一体共生的命运,脱离演艺圈,和姐姐回归缅甸,过上了恬淡的生活。
结合妹妹在家庭之外被投资人骚扰、被合伙人控制、被配角争艳的种种际遇,以及远离故乡、极端孤立的心境,最终她对姐姐态度的根本转变,落脚点与其说是原著的“女性竞争”,不如说是发现自己从“无根”到“有家”的命运安置:累了,所以决定逃离北京,与姐姐相依为命。
这种天高家园远、举目无亲的孤独感固然在原著中也有体现,但总比不上《乔妍的心事》跨越整个中国的离散来得明显:这种对中国地理的心理测绘,不得不说,是赵德胤这类身份特殊的华人导演,带给国产电影的新鲜视角。
用这种“旁观者”的视角看,不仅“外地人在北京”的疏离感更加清楚了,就连北京这座城市本身,在电影中都有着相当不同的呈现。
北京作为赵德胤心中的“母国首都”,肯定有着非比寻常的象征意义,但亲身体会后,与祖国长久分隔带来的疏离感,使得他只能以一种陌生的方式看北京。
同为“边缘外来者”,延边朝鲜族导演张律镜头下的北京是闲适日常、暗藏悲伤的,但《乔妍的心事》中的北京,则机械、冷漠、僵死得更像是反乌托邦想象中的莫斯科,和他深居热带的真正故乡缅甸腊戌完全相反——我们不清楚这种“反差”的对立是无心还是有意,但对于许多身在北京的异乡人来说,赵德胤在电影里对北京的感知,其实显得前所未有地贴切。
归根结底,无论是《大乔小乔》还是《乔妍的心事》,这个拥有两副面孔的故事从来不单单和姐妹间的纠缠有关,而都还包含着历史创伤、地理分隔、阶级差异的主题。
赵德胤的改编虽然从自己过往的作品中调用了许多“超链接”,但嫁接在原著文本上,却意外找到了许多自己和张悦然之间相通的共鸣。从结果看,这次观众对于东南亚华人导演的“陌生化”尝试,也没有表现出太多不适。
当然,这其中偏向悬疑片的类型定位,以及两位主演的表现居功至伟。赵丽颖和辛芷蕾并非空有星光,奉献了旗鼓相当的表演,不仅是云南方言说得令人信服,角色塑造的分寸也得体,既有狠劲,也有淡然疏离的游刃有余,避免了女性冲突戏码常见的狗血拉扯感。尤其是赵丽颖本人经历、气质和乔妍这一角色的相合,居然还多了些嵌套、互文的微妙意味,滋味十足,多少令观众忽略了片中不那么合理的情节逻辑。
而从更宏观的方面评价,《乔妍的心事》平稳落地、没有大翻车,就已经是一次令人欣慰的融合尝试——因为对于“国产电影”和“华语电影”这两个范围不同的概念而言,内地、港澳台地区和海外华人电影三个场域的相互碰撞,都意义匪浅。
赵德胤说今后还会在大陆拍电影,让我们拭目以待。